结果更是灾难。
长戟兵发动了野蛮冲撞,砍坏了战车车轮后,刀斧手上来切瓜剁菜一般收拾了滚落的车士,与此同时,长戟士冲入被晋军弓弩手打乱的博野农兵阵列,像保龄球撞翻球瓶一样,一路趟过去,随后跟进的刀斧手,使得战场变成一片宁静之地。
整个冲锋过程,果然只维持了一通鼓。
晋军用金鼓齐鸣来宣示他们战场上的胜利。鸣鼓而进,鸣金而退。金鼓指点战场上的进退,是不许同时鸣响的,同时鸣响只意味着一种情况:晋人取得了绝对的战场主动权。
金鼓声平息,远处传来阵阵呜咽声,这不是一个人的哭泣,是许多人在嚎啕大哭,只是离得远了,变成阵阵呜咽。
心情大好的赵武很慷慨,他手一挥宣布:“把沿途抓捕的农夫都放了,让他们帮我们收拾战场,辨认尸体!”
稍作停顿,晋军又前进了,这次“先驱”的是轻骑兵,少量步兵在留在战场,打扫战场遗骸。
转过一个弯路,呜咽声渐渐响亮,那些哭泣的身影也一一出现。为首的是名年轻的贵族,他身穿吊孝的麻衣(未染色的麻衣),引领着无数百姓跪在路边,手里横放着一面旗帜,表示偃旗……也就是降顺。
赵武跳下战车,在阳党与卫敏的护卫下走进那名“偃旗”人,伸手轻快地接过对方的旗帜,而后带着挑肥拣瘦的心理,游目打量着跪倒路边哭泣的百姓。那名年幼贵族见到赵武的动作,连忙挺身,说:“博野质子兼,愿追随元帅为质。”
赵武目光下视,问:“战死的是你父亲?”
博兼低下头,含泪答:“正是!”
“哦,在我赵氏为质,那可不是一项苦差事,我晋国文化冠于列国,赵氏文化又优于诸卿,很多人想去我赵氏游学而求之不得,但因为你父亲的英勇,我许可你追随了!”
“多谢元帅。”
“你应该说:多谢主(上)”,赵武纠正说。
“多谢主”,博兼恭敬地回答。
“我给你安排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安葬你父亲。我陈诺给你父亲十乘战车的殉葬,你掘好坑之后,到侯奄(后勤官)那里领取五乘战车……忘了问,你父亲叫什么?”
“喏!”博兼热泪奔涌。他不想流泪,却止不住泪水:“父亲叫什么,已经无所谓了,他是博野之主,过去是,今后也是唯一的博野之主。”
赵武的战车继续往前走,燕由路过“博野的兼”,随口安慰:“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你父亲的死,是该祝贺的,岂能用哭泣送葬?”
博兼立马搽干泪水昂头答:“谨遵命!”
赵武安排人埋葬博野领主,却没有安排晋军参与掘墓——这其实是一种心理战。博兼不得不擦干泪水,召集“过去的领民”安葬“过去的领主”。
借助这次安葬,博野之人亲手埋葬了“过去”。
博兼安葬完父亲,返回博野城的时候,正遇到晋军的传令官站在城门口,一遍又一遍地宣读晋军公告,博兼站在那里,站在昔日他父亲封地的门口,侧耳倾听传令官的声音。
“皇天为证,后土为鉴:昔日寡君先祖(晋)文公为天下之霸,凡此二百余年了。期间虽有(楚)庄公反复,楚共公争雄,然,时至今日,我晋国依旧是天下之霸。今日,霸之国第一执政,天下元帅,赵朔的儿子,赵盾的孙子,赵衰的重孙,赵氏当家家主代寡君在此发布谕令:
诗曰:锡之山川,土田附庸。王(周王)为天下共主,寡君为共主之‘伯者(管理诸侯的长官,即‘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尊王攘夷,为王所托付寡君的使命。博野之地,岂能游离于外。昔日代人屡犯我土,博野之人随夷狄而犯华夏,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我奉王命而伐代,取博野之山川、土田、及附庸,以专统之。今诏告尔国人:自今之后,博野之人当服王化,永为附庸。诸野之人,世居尔土(指承认当地人的居住权),寡君世统尔民(承诺向当地人承担保护义务)。俾奉寡君号令,毋得违越。”
博兼站了一会儿,传令官把谕令连续宣布了数遍。安葬老领主回来的博野人,静静望着少年继承人。博兼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头,进入博野城。
博野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座大土丘。而把城市修建成土丘形,也是春秋通行的建筑风格,比如卫国的都城帝丘、曹国的都城陶丘、沈国的寝丘,以及鲁国城市禀丘、尼丘、闾丘,齐国城市贝丘、渠丘等等……而那些被称为“某丘”的城市,都是早期春秋国的都城,只是被灭国的早,还没来得及按春秋末期习俗改换城市名称。
博野就是这样一座丘城,它受到浓重的燕国影响,城市建筑格局几乎是山寨版、外加微缩版的临易城。整个城市建筑都是一层层叠放在一阶阶土丘之上,土丘最高处是城主府,接下来一层居住的是城主的女人——按规矩,这些女人归赵武所有了。赵武可以随意享用……但,被现代电视扬高了眼光,提高了品味的赵武,对这些成年累月不洗澡的土人妇女,压根没性趣。
土丘再下来一层,是城主男系亲眷,以及城主嫡系居住的地区……原本“诸侯之丘”还可以多修建几重,晋国正在修建的虒祁宫是六重丘,楚国与晋国比赛修建的章华台是五重丘,但章华台在占地面积上胜过了虒祁宫,丘数虽然少了一层,楚人心里也很平衡。
然而,博野毕竟是小地方,能修建三重丘已经很不错了。而燕国的临易也就是五重丘而已。所以,博野丘三层之下,就是平地了。博野当地重要人物都居住在平地,城市外围则像日本战国时期的城市一样,修建了一层木栅栏当做城墙——刚才,晋国传令官就是在木栅栏口宣读布告的,每一个进城的人都低着头,从传令官脚下的大门进入。
耳边渺渺地传颂着“俾奉寡君号令,毋得违越”的话语,博兼独自一人登上土丘的台阶,向顶处攀登,重走这条旧路,博兼心情复杂……但他没时间悲哀,他向上走,他的母亲与女性长辈们,正拎着包裹向下走。与博兼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们目无表情——春秋时女性地位低,博兼仍可做质子,这些女俘虏,则求为自由民而不可得。
博兼不敢悲哀,不敢停留,他忍住泪水,默默上行。
踏上第三层,还没进入大门,他就听到那细声细气,但轰雷电闪也掩盖不住的嗓音:“战争至上——按照战争法则,在我没有穿越棘门之前,战利品都归我处置……召唤女齐来。告诉他我很满意博野这座城市,让他以此地为治所,管辖我所占领的土地。
战争还没有结束,我还没有放下武器,所以博野现在归我支配,我要求把博野立刻变成我军的后勤补给基地,女齐抵达后,让他立刻安排春耕,秋天的时候,我要用博野之粮养活我的士兵。”
当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所有喘气的都屏住呼吸——包括春天空中飞翔的鸟。
博兼听到这声音,立刻自觉地停住脚步,侧身而立。但他已经登上第三重丘了。这里无遮无拦,赵武从屋里望见博兼出现,立刻召唤:“兼,进来!”
博兼低眉顺眼走进,赵武开口:“我没有掠人妇孺的习惯……”
说到这里,赵武脸一红,赶紧补充:“除非是妇女也拿起武器冲我们士兵挥舞……所以,你父亲的家眷我还给你,下面你作为我的侍从,去颁布第二道命令——这是文告,拿去宣读。”
博兼跪接了文告,赵武又补充说:“做着这件事,意味着你已经正式成为我的侍从,你将获得一份俸禄。我家武士俸禄足够优厚,用这份俸禄供养你父亲的家眷,足足有余了。所以,别担心自己养不活她们。”
博兼默默离开丘顶,来到城门口展开文稿——由前任领主的儿子来宣读这份文稿,正合适。
“皇天在上,后土于下:博野之地即为我民,当从今年起履行庶民之义务。晋国执政府第一执政,依据寡君授予的权力,下令博野之民自今日起,支付军赋。
谕令:博野之地,五丁抽一。凡被选中的丁壮,今年本家无需缴纳赋税。依律:从军者除免于赋税外,尚享受相应薪酬,缴获物则三成归己,他人不得从中抽取任何费用。
(晋国)军制:车士享受十亩之地出产的供养;骑士为八亩;武士五亩;徒步步卒两亩。凡达到晋国士卒标准的博野之民,依所达到的品级,享受相应供养。然,地有不同,晋国十亩地的出产,用博野之地的出产度量,事出不公。为此,特规定:十亩之地供奉,等同禄米十五石;两亩之地供养,等同禄米三石。以此类推。”
博兼读到这里,略作停顿——因为他也弄不懂啥意思。
旁边的晋国传令官立刻大声解释:“这就是说:在我晋国当兵,是有俸禄的,每一级士兵享受相应禄米,你能达到什么标准,享受什么样的俸禄……咦,这谕令是给你们宣布的,所以真啰嗦,在我们晋国,一句话的事情,在这里说了那么多,你们还是不懂。”
在晋国当兵有钱拿——博兼吸了口气,继续读:“(晋国)军制:车士需自带战车一乘,卒五人,长兵三柄,弓……;骑士……;武士……;若自己无能力配置武器铠甲,可从武库领取制式军械,武库以市面价格发售给个人,而后采取记账方式每月从个人俸禄中扣减……
(晋国)军制:各级武士、士卒筛选标准如下……”
这份文告由博兼来诵读,不大不小正合适。博兼诵读到这儿,台底下已经围了一大群不怯生的人窃窃私语,随着文告描述的越来越清晰,台下的人直接问:“少主,这是真的吗?当兵还给钱?从武库领武器不用归还,用俸禄抵偿?”
博兼赶紧停下了宣读,紧张地表白:“别,我现在不是什么少主,就一质子。”
稍作停顿,见到晋军传令官光是冷眼旁观,没有制止的意图,博兼赶紧解释:“我早听说晋国开始给官吏发放俸禄,想必他们给武士、士卒也发放禄米……你们以后只管叫我博兼,嗯,叫博野兼,也成,千万别提少主的话。
自今日起,我们都是晋人了——知道么,我父亲生前梦寐以求的安全感,在他临死那一刻他得到了。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获得的。从此我们安全了,天下间恐怕再没人敢侵犯我们了。”
博兼的意思是:别叫我少主了,我父亲以生命作代价,换取了我们现在的待遇,你们这一乱叫,父亲的牺牲白费了。当然了,你们乱叫之后,还会以晋人的身份生活下去,而我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活不成了。
可惜,围拢在博兼身边的多是乡农,没那么高深的智慧,博兼的暗示他们无法理解,犹自开口询问:“少主,我们博野那里还有适合当兵的壮劳力,几次战争后,没剩下什么了?”
要的就是博兼无人。
博野城丘顶,赵武背着手,居高临下眺望着城门。博野城市小,站在丘顶城主府邸,一眼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景象,这大约是春秋时代流行此类建筑的原因。居高临下,总有一种“一览天下小”的心理。
“博野现在大约搜罗不出多少合格的兵员吧?”赵武看着博兼的动作,微笑着说:“但博兼身为少主,老领主总会为他留下几名侍从。博兼领命召集百姓,挑选合格士兵,任务没完成,面子上不好看,最后,他定会把自己的侍从拿来充数,那我们就按标准挑选。
博野剩下的人里,挑不出合格兵员,正好,我没打算让他们参军,我只是需要他们帮我稳定博野的政权转换——让他们都到巡警队里,从赵氏军队里挑选几名伤残老兵,封以博野之地,让他们留在博野训练巡警队。
对了,还有赵获——博野这里沃野千里,最适合驻扎大兵团,让赵获把东部防区总督司搬到这里来……”
“不好”,阳党嘿笑着,插嘴:“按规矩,博野之地在移交君上之前,暂时由我们管辖,也就是说:只要战争未结束,这片土地就必须向我们交纳赋税与粮草,以供应我们大军作战。赵获来了,那博野就要归他了……在我看来,不如让赵获去棘蒲。那里才经过烧荒,也是沃野,有接近我们的河间,赵获一定愿意去棘蒲的。”
让赵获去棘蒲,相当于一种嘲讽——赵武进驻棘蒲时,发觉棘蒲有烧杀过的痕迹,当时代国南部唯有赵获的军队存在,这事很可能是赵获干的。赵获放弃了棘蒲,路上遭遇代军而崩溃,赵武却用自己的侍从坚守棘蒲,摧残了代人继续战斗下去的欲望。现在赵武让赵获把东部督司设立在棘蒲,不知道赵获旧地重游,会是什么感触?
“也对……好吧,让齐策快马加鞭来博野,协助女齐完成对此地的统治。今后,这里将是我代地的中心……”
“——行政中心?!”三天后,快马加鞭赶到博野的齐策惊愕地反问:“此地一马平川,利于攻而不利于守,此外,代地虽然河川纵横,但博野周围却没有大的河流,城市周围没有较大河流则意味着城市承载的人口数量有限——主上真想把城市建在此处?”
“没错,此地距鲜虞与临易差不多相等,一前一后恰好有两条不大不小的河流(沙河潴龙河与唐河),虽然长期来说,在此修建城市不利于防守,但我们不需要担心长期效果,北地寒冷,这片地方发展起来,至少要在三五百年后了,三五百年后的事情,让子孙们操心去吧。我们现在只管从行政成本考虑,把代地中心修建在博野,一方面方便我们掌控代地粮区,两一方面……”
“中山国与燕国!”齐策马上回答:“说到燕国……女齐还在我后面,但他让我来传讯,齐人已开始集结兵力,准备伐燕,女齐认为在这个时候,我们抢先于燕人接触不合适,毕竟燕国是齐国附庸。”
“女齐说的有道理,我始终对接触燕国有点犹豫,这正好,我军现阶段主要目标是代国,大军就此转向西北,向代地攻击——”
正说着,燕由急匆匆赶来:“执政,我们已与公子离接触上了。”
赵武转过身来,慢悠悠说:“我们正在谈论齐国。”
燕由急忙问:“齐国怎么样?”
齐策连忙接过话题:“齐国现在当政的是圣人晏婴,以及智者田无宇。我们在代地的动作没有瞒过河间囤殖的人,(燕)简公到了齐国后,晏婴以快速向我方递交了伐燕请求。最近,齐国加快了动员,已决定由正卿鲍国与栾灶统军……我来的时候,齐国已向河间递交了过境请求,要求河间容许齐国军队国境前往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