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君余昧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回答:“有楚无我,有我无楚,既然楚国是盟会主角之一,那我们绝对不会出现在盟会上。”
晏婴满意地点点头:“我们齐国是要参加盟会的,我们是监督誓约的大国之一……另一位监誓国是秦国。”
余昧听到这话,稍稍一怔,晏婴拱手:“寡君欲通好吴国,今晏婴已经完成了使命,请吴君容许我离开。”
余昧还在愣着,傻傻地随口应了一句:“上卿这就要走啊,寡人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突然间,余昧眼睛恢复了清明,问:“上卿准备什么时候走?”
晏婴答:“明日一早!”
余昧稍稍想了想:“上卿来去匆匆……寡人知道上卿忙碌,明日便派我的儿子僚前去送别。”
晏婴拱手告退,走出吴国宫门,随从惊愕的提醒:“主上,我们千里迢迢来吴国,你还没提到庆封就告辞,这……”
晏婴微笑,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已经提到了,吴君已经听到了,我们的使命完成了!”
随从很纳闷:“主上何时说了?我们怎么都未曾察觉?”
“我说诸侯会盟,齐国是监誓国,这事告诉吴国国君,我们齐国的实力。同时警告吴君:天下诸侯都参加了这么盟会,盟会过后,楚国人就能腾出手来,而吴国此后不免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即使他们再危险,晋人也不会来救援,在这个时候,招惹我们齐国这样的大国,对吴国来说不是好事!
吴君听懂了我的意思——即使他当时听不懂,但我的话他听进去了,事后他会回想一下,左右会提醒他注意。另外,楚人也会让他明白自己的处境。那时候,吴国就真的无暇顾及庆封了!”
随从依旧不懂:“主上难道不担忧,吴君听懂之后要求参加会盟,最终成了我们的盟国,那我们今后反而不方便动手了!”
晏婴答:“我突兀地告辞,吴君不加阻拦,说明他已经慌了神,明白楚人从北方腾出手来,压力将全部转移到吴国身上,所以他没有心思应付我了。但吴楚世仇,双方都不可能放下仇恨,把彼此当做盟友。再说,晋人也不会愿意吴人与楚人缓和下来。”
随从明白了,马上添了一句:“郑国人恐怕也不会让吴楚休兵。”
此时,新田城,晋楚盟誓进入了最后阶段:双方讨论参加盟誓的成员国。
这次结盟,可算春秋时期规模最大的一次,尤其是晋、楚双方一起结盟,并有齐、秦两大国认可,更是空前绝后的。晋、楚之外,有资格参与结盟的还有宋、鲁、蔡、卫、陈、郑、许、曹等十余个国家。由于齐、秦两国地位特殊,对于晋楚两霸主并没有专门朝见和纳征义务,所以只是它们认可盟约,而不作为正式缔约国。
去除齐秦之后,宋国请求再度去除蔡国,因为蔡国现在已经是他们一个郡县了,对此,赵武爽快地答应下来。紧接着,宋国要求将滕国当做自己的属国,从名单上去除,赵武在此答应下来。
与此同时,齐国要求从名单上去除邾国,因为邾国也成为了齐国的属国……赵武同意了;郑国要求去除陈国,理由跟宋国一样,赵武依旧同意。
这份名单到了现在,已于真实的历史大不相同了——名单上还增添了燕国。齐国接着要求从名单上去除燕国,燕人对此发出抗议,认为自己只是附庸,绝不是属国。赵武接受了燕国人的说法,拒绝了齐国的请求。
“幸好幸好,晏婴不在”,赵武拒绝齐国后,欣慰地将燕国划入名单。
叔向也暗自欣慰:“不错啊,晏婴不在,齐国的鲍国呐呐不言,栾灶说话总说不到点子上。明明燕人刚刚贿赂完齐人才获得承认,齐人却在此问题上退缩了。”
刚好戚林父总进来,插嘴说:“接受贿赂承认燕国新君,毕竟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相比晏婴在此也不会把这个当做理由提出来……执政,楚国人的要求来了。”
赵武微笑着补充:“晏婴在此的话,他会滔滔不绝,从三皇五帝开始说起,说燕国是齐国一手复国的,等等……好吧,楚人提了什么要求?”
戚林父回答:“楚人说:这次盟会,鲁国的地位应该向滕、邾两国看齐。滕、邾这两个小国是别国的属国,不参与盟誓。而鲁国一向以来,相当于——嗯,简直就是晋国的属国。所以鲁国不能参加盟会。”
“无稽之谈”,赵武冷笑:“鲁人在郢都城下表现的非常勇烈,楚人这是报复,是故意给鲁国,也给我们晋国难堪——拒绝他!”
“还有,楚国说:秦国既然不参加缔约,那么就不用到场了——秦君拒绝到场监督誓约。”
“没问题”,赵武脸上笑得跟一朵花似的:“告诉楚人:我正发愁怎么应付秦人,既然秦人不到场,正好!”
叔向反驳:“执政,如此一来,楚国方面就没有监督誓约的人了;相反,我们晋国却有,这不是意味着我们将低楚人一头吗?”
“没关系,楚人就喜欢在细节上玩弄小花招,无关大局,且让他得意去吧。”
戚林父翻了翻名单,补充说:“我们是否把许国从名单上划去,现在许国……”
戚林父的犹豫是因为,赵武现在仍是名义上的许国相。
“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许国无君,让我代表许国盟誓,太假了,不如干脆划去许国的名字。”
“那么,名单上的国家未免少了许多,现在名单上有:宋、卫、鲁、郑、曹、燕……曹国薛国国小,几乎起不上大作用,这样的话,加上晋、楚,总共……一二三,八国会盟。太少了!”
叔向听说,脸上也露出难受的神情:“昔日周王封国,天下何止千国,如今依旧存在的国家,竟然如此至少,姬姓的血脉稀薄到了这种程度,悲哀啊!”
赵武拿起了名单,面上虽无表情,心里在鄙薄:“如果你们知道,再过三五十年,天下只剩下七个国家,号称战国七雄,这里面晋国分裂出的赵魏韩还占了三个名额,不知道你们该如何悲哀?”
“但是,除了曹国之外,其余国家的分量增加了”,赵武指着名单,细声细气的说:“宋郑两国,现在涵盖了蔡陈,一个国家相当于过去两个国家,有他们的强大,我国的北部边境安定了。
至于鲁国,他们现在也相当于过去的一个半鲁国,由此,我国的东部边境安定了……”
戚林父赶紧笑着补充:“我们晋国也不一样了,我们灭了代国,等于领土再扩张一倍。如今这场盟誓,大约能带给我们五十年的和平吧,五十年后,等我们把代国开发完善,天下谁能与我们争霸?”
叔向想着戚林父微笑:“五十年和平之后呐?如果战争再度降临,林父以为哪个国家会首先灭亡。”
戚林父点了点名单:“肯定是卫国,如今他们在苟延残喘,领土支离破碎,而卫国的新君吗……不提也罢!”
戚林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真实的历史上,首先灭亡的不是他们当中最弱小的卫国,而是最强大的晋国——三家分晋。
感慨完毕,戚林父突然想起:“鲁国的叔孙豹还在门外,听说楚人的要求后,他请求面见执政。”
“传他进来,告诉他,我们晋国将强力维护鲁国的利益,以及地位。”
叔孙豹在进来之前,被戚林父告知了结果,所以他进来后不去询问晋人对楚人的答复,仿佛那只是不起眼的小事。一进来,叔孙豹感慨说:“刚才我们在门外听到齐人传递的消息,据说庆封到了吴国,享受了高厚的俸禄,而且获得一块封地朱方。
朱方面临大江,庆封在哪里招引自己的族人聚居,并依仗朱方四通八达的地位,想列国转手贩卖武器与铠甲、纺织品,以至于在短短一年内暴富。敝国的大夫子服听到这消息,还在门外对我感慨说:‘难道是上天偏爱淫荡的人,屡屡降福给淫人吗?庆封居然又在吴国富厚了。’”
赵武哈哈大笑,叔向皱起了眉,戚林父恶狠狠:“老天爷那里长了眼睛?我戚氏辅佐两代卫君,也依然……”
赵武不想听戚林父抱怨,赶紧问叔孙豹:“你怎么回答子服的?”
叔孙豹回答:“财富哪里是福气——善人富裕,可说是天之赏赐;淫人富厚,可说是灾殃了。天地有恒常的规律,它偏爱有德的人,有礼的人,绝不会偏爱走旁门左道、投机取巧赢得财富的人,如果天地偏爱后者,那么人类岂能发展到如今这地步?
庆氏的行为违反了人类道德底线,是个人都鄙视他们,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庆氏的灾殃到了。如今庆氏全族聚集,前方是大江,江对面是强楚,他在楚人面前聚集财富,简直就是三岁孩童手持黄金行走在集市上,大家不去动手,只是少一个带头人而已,一旦有人第一个动手,庆氏全族将要被一举而灭尽。
所以,上天才给予庆氏财富,让他骄奢,让他显富,让他贪婪无度——这正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啊!”
赵武拍手:“没错,如果是个男,人就希望自己的老婆能当上第一、第二二奶,假如当不上‘国家第一二奶’就期望当上‘本县第一二奶’,以便自己能狐假虎威,也给别人扣上顶绿帽,那么,这样的国度是虚弱不堪的。
上天不会容许这样的国度存续,因为人类不是靠这种行为发展、进化到今天的。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庆封现在的情景,就是灭亡的前兆。”
稍停,赵武把话题转移到当下:“本次盟会,鲁人可愿‘持牛耳(司仪、司盟)’?”
叔孙豹挺胸:“当为执政执牛耳!”
赵武停顿了一下:“寡君身体不好,这次盟会依旧不能亲临。鲁国一向是礼仪之国,盟会的仪式主持,能否让鲁君担当?”
叔孙豹犹豫一下,马上回答:“寡君将亲临盟会。”
这场盟会,晋国君主不参加,而其他国家都由君主亲临。这意味着:盟会之上,将确立晋国正卿等同于列国诸侯地位的待遇。叔孙豹对此虽然犹豫,但鲁国能参会全靠晋国支持,如今晋国又把鲁国的地位抬得那么高,成为仪式主持人,执牛耳者——叔孙豹唯有力挺晋国了。
既然成了仪式主持人,叔孙豹不得不问:“楚人方面,打算由谁引导登台——我听说秦人不参加盟会。”
戚林父插嘴:“我听说楚人希望由他们的姻亲,郑人引导他们登台。”
叔孙豹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武赶紧说:“虽然这不符合规则,但楚人乃是蛮夷,迁就点吧。”
叔孙豹摇头:“郑国没有能力监督楚国,如果楚人违背誓约,郑国拿什么去责备楚人?”
赵武瞥了一撇嘴:“难道现在齐人有能力约束我们吗?”
吞并了代国、赢得燕国隐隐支持的晋国,现在更不是齐国人敢正眼看的。如果晋人真的违背盟约,有傻大胆投诉到齐人那里,齐人敢接那份投诉状吗?
不顾叔孙豹的愣神,赵武继续补充:“筑造盟誓台进行盟誓,我们誓约的监督人是皇天后土,人间的监督者只是一个形式而已。更况且,我认为连皇天后土的监督,也是一个形式。真正决定能否守约的,在于盟誓人本身的道德律……
季札挂剑的故事你听说了吗?当时季札并没有亲口答应赠剑,但他‘心许’了。所以即使当事人去世了,季札也要把剑挂在墓地。
季札当时的‘心许’,何曾有监誓人,何曾向天地赌咒盟誓?可见,信诺的遵守不在于天地,只在于本心。”
叔孙豹点头:“执政说的有道理,即然这样,我们就迁就一下楚人,争取先把这场盟会办完。”
戚林父嘿嘿笑了:“既然仪式不重要……执政,楚人还要求由他们当先登台,否则他们将继续纠缠,甚至威胁不参加盟誓。”
当先登上盟誓台,意味着“主盟”。这个词颠倒一下,就是现代意思——它意味着“盟主”。
“那不行”,刚才还说仪式不重要的赵武翻脸了:“晋国一直以来就是盟主,从来没有在任谁的后面歃过血。并且这次盟会,起源于晋军兵临郢都城下,而不是相反,楚人想让自己先登台歃血,那就让他打到新田城来;楚人想背盟,那我就再去一趟郢都……嗯,最近开发代国,家底都空了,正好想去郢都搬点东西。”
戚林父歪着头看向叔向,嘴里答复说:“楚人刚提出这要求时,我也答复他们了,但楚人胡搅蛮缠,说:执政既然说了晋、楚是相匹的国家,如果老是由晋国先歃血,就等于说楚国弱于晋国!况且,晋、楚轮流做诸侯的霸主已经很长时间了(指楚庄王称霸),怎么能说晋国一直就是盟主?”
叔向不负众望的插嘴:“我们召集盟国等待盟誓,已经许久了。如果我们在仪式细节上相持不下,结盟便陷入搁浅状态,如此一来,诸侯不免疲惫。况且,诸侯归附我们是因为晋国的德行,而不是我们主盟的地位。
既然楚人坚持,我们且让一步,先把盟约定下来,而后我们努力于树立武德(即武力),没必要与楚国人在小节上争先。再说啦,大国结盟,一定需要一个小国出来主盟,这样楚国就成了那个主盟的小国,这样不是很好吗?”
“大国结盟、由小国主盟”,是叔向的杜撰,但楚国纠缠不休,而晋国刚刚解决了代国,军力尚未修正完毕。继续与楚人争执不下,一旦文的解决不了问题,势必要动起武来。目前楚人的大军已经开拔到了郑国,晋国两个军被楚人隔绝到了长江边,国内再添军队增援,还没有做好准备。
虽然,真正打起来,晋人必定是最后的胜利者,但因为这场争执双方各有各的道理,晋国没什么道德优势可言了。即使胜了楚人,楚人依旧纠缠下去的话,晋人时间耗费了,得到的结果依旧——不值得!
叔向之所以杜撰,其实在于晋国本身的兵力不足:晋国三分之一的兵力在楚国,如今被分割成两个部分,一部分被韩起带着,停在宋国花天酒地。这部分兵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没有赵兵的配合,韩兵也就是一盘菜。
而另一半兵力在范鞅手中,如今他虽然还在楚境,但楚国的兵力已经脱出其掌控,来到郑国,如此一来,范鞅只剩下背靠云梦泽勉强维持的份了。如果要救援范鞅,晋国需要动员多少兵力?晋国能拿得出足够的兵力吗?
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自己的队友是国足。
韩起的胆怯,让整个局面全颠倒了。好在楚国人也知道现在的晋国招惹不得,但他就是跟你耍赖皮,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