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楚国人都是外强中干的,当然,这也是所有无赖的通性。
晋人陡然强硬起来,明确表示不再退让,子荡反而沉默下来。
许久,子荡开口问:“贵国君上将派遣宠臣参加大会?……还打出君上的旗子?”
戚林父用一个好心人的口气,建议说:“子荡,如果贵上还是‘楚王’,我们无话可说。但如果贵上是楚‘公’,那么贵上继承君位后,只通告列国一下,就太过分了……怎么说也要向天下共主说一声吧?你刚才说楚君怎样,寡君怎样——嗯,这个楚君是‘王’还是‘公’,全看你的行动了。”
不要说楚国出动了君主,晋国就必须出动国君。楚国那位君主的身份,现在还是个问号。如果他自认是“楚王”,则王位继承无需得到周王的认可。但擅自称王,恰好属于晋国——天王冢宰的管辖范围,我们晋国尊王攘夷,你们楚国曾经草签了协议,承认周王为“主”。这样的话,楚国就是“背盟”,该打。
但如果楚国依旧尊重盟约,那就需要得到周王的认可……无需做得太多,你子荡顺路通告周王一声,我们就认可国来的那位是君主。但如果楚国承认盟约,却不向周王通告新军登位——那就不要说楚国出动了一位“君”,从礼仪上讲,公子围现在还不是“君”,只是位令尹而已。我晋国用执政与你们签约,身份正相当。
楚国虽然称臣,但要他们向周王俯首,傲慢的楚人还不情愿的……子荡想了片刻,决定不再追究细节。
“执政(赵武)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其实我想建议让诸位属国一起列会,他们虽然不参与缔约,但列会总不成问题吧?”
戚林父显然不想再谈下去,他拱手告辞:“来不及了,列国诸侯将于这几天络绎抵达新田,我们已经来不及通知属国君臣——再说,属国不列席会议,不是楚人的要求吗?”
子荡嘴里发苦,原先想着属国不参加会议,是怕晋国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人,现在,晋国仗着盟友众多欺负人了,楚国即使想拉上几位属国撑腰,似乎也来不及了。
戚林父很不耐烦地补充:“我家执政说:我们已经草签了盟约,除了盟约上规定的内容,我晋国不在于楚国谈论其他。子荡,我劝你收拾一下行李吧,有些事情你做不了主,还是让我家执政与你家……寡君,亲自面谈吧。”
楚国称臣,但又不愿将新君登位的事情通告周王,赵武也不打算追究——反正周王室衰微,列国已经不太重视王室认可了。楚地偏远,人使者来一趟也不容易,哪能事事通告。不如就比照燕国旧例,勉强认可楚国新君吧。
基于此,戚林父最终还是称呼了楚“君”。
子荡想了想,回答:“我们楚国集团原本有陈、蔡,如今陈蔡已灭,我们楚国方面没有一个盟国参与,也不好加上越国吧。我们强烈要求越国列会,至于通知越国的事,由我们楚国包了,晋国无需为此担忧。”
“也好,楚国怎么做,无所谓了。”戚林父神情冷淡。
子荡告别戚林父,又不甘心地前往中行吴、魏舒门前投帖。但却吃了个闭门羹——不是这二位在春秋时代就有了保密意识,是因为赵武决定南下后,这二位忙的脚不沾地,根本没机会与楚人闲扯。
子荡不甘心,还想继续打探晋人动员的情况,他在新田城跑前跑后,可惜,知道的人没空接见他,不知道的人见了他也没用。于是,时间在子荡的奔波中悄悄溜走,十日后,子荡接到通知:晋平公将在太庙签署盟约。列国诸侯,包括晋国的属国都将列席观礼。
太庙签约,也是盟誓的程序之一。这个隆重的仪式上,大家都穿着新衣服,以至于盟誓一开场,晋国太庙就变成了世界服装博览会。
宋国是商朝贵族后裔,衣衫服饰一副复古模样。长袍大袖以黑色为底,麻布衣料上用类似水墨画的写意手法,绘制着玄鸟纹饰。传说商契的母亲简狄在郊外,看见天上的玄鸟掉了卵,简狄取而吞之,就有了身孕而生下商契。于是,玄鸟成了商祖先的图腾,这就是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这称呼后来演变成“凤凰”。
上古时代的印染技术很古朴,宋人身上的衣物没有太多花饰,只是一前一后两对玄鸟口吻相交,做出相互喂食的状态。衣服是黑的,玄鸟是红色的,红黑二色搭配,显得素要古朴。
而周人的印染工艺就高出一筹了,鲁国是周公的后代,鲁国贵族身穿红衣——红色是王室颜色。衣服上的黑色纹饰由饕餮纹和云纹所组成,那些纹饰以饕餮为中心,云纹环绕其周围,而饕餮神兽似乎盘旋在天上,从云层里探出头,俯看人间。
饕餮的身体则藏在云里,不知是否有蛇身或龙身——如果在饕餮脑袋后面续上龙身,那就与后来的标准龙相差不远了。
卫人靠近齐国,沾染了许多齐国崇尚奢侈的风气,如果齐人在场的话,卫人这种山寨版的齐风就显得老土了。但齐是大国,这样站班的活儿,齐人一向不参与,所以会场上只能看到卫人的表演了。
新即位的卫灵公穿着一身丝绸衣物,这位春秋著名同性恋穿的很花哨,蜀锦本来绚丽多彩,这位国君制作的衣服,充分发掘了蜀锦的色彩感,那幅蜀锦上繁花盛开,连续出现七八种颜色,以至于穿在卫灵公身上,简直把卫灵公打扮成穿梭花丛的小蜜蜂——他的衣服上还浓浓地熏着香,简直熏人欲……呕。
黄金鞋、玉腰带,金丝帽……卫灵公一样不缺,有幸站在头排的子荡,被卫灵公身上丰富的色彩晃得眼花,这厮身体偏偏还喜欢娇娆扭动,他身体一扭,子荡就头晕,站立不住。
为了避免眼晕,子荡强迫自己把目光转向祭祀台。他目光掠过诸侯的属国君主,直接把目光聚焦在天下霸主身上。
祭祀台前,晋平公穿的倒是朴素,他穿一身简单的红色棉布深衣,衣袖边滚了圈宽宽的金边,胸围前加了一条上窄下宽,像斧形的装饰物,就是“韍”——晋国尚武,胸围前加上这块补丁,类似于盾牌或者胸甲,这是晋人的服装特色,他们把尚武的风气带到了服装里。
晋平公身边站着赵武,赵武也穿得很简朴,身为元帅的他这天穿着一身新式军装——也就是箭袖紧身的“胡服”,类似现代的猎装。军装上衣是红色的,裤子黑色。这种颜色恰好是炎黄传统军装,汉唐宋明军装,都采用黑红两色搭配。
与汉唐宋明军装不同的是,赵武的军装是完全现代意义上的猎装——它上面有口子。双排青铜口擦得锃亮,袖口也缝上了一排青铜口,随着赵武的动作,闪亮的金属光仿佛阵阵突刺的刀剑,令人不寒而栗。这衣服再扎束武装带后,配上一柄腰刀,让赵武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晋国的卿大夫这天也显得格外精神。文武分家后,文官武官的服装业区分来了,文官身上穿的类似晋文公,深衣长袖,胸前绣着“韍”,“韍”形补子上绣着各个家族家徽。大多数文官的袖口则缝着几道金边……其实,这金边相当于现代士兵身上的杠花,彰示地位等级。
几位在场的晋国正卿,则齐齐模仿者赵武,一身新式军装,铜扣子擦得锃亮,神情严肃地看着巫师舞蹈祈福。
不知不觉,巫师已“赞颂”完毕。紧接着,巫舞开始了,巫师们头戴各种面具在场中蹦蹦跳跳,子荡在一旁不耐烦地等待着仪式结束,竟没有细细观察巫师的舞蹈。
楚国向来被中原视为蛮夷,子荡的漫不经心放在诸侯的郑重其事当中,显得很扎眼。但此时却无人对楚国抱怨,大家都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等待楚人难堪。
春秋时彻底的“拿来主义”。征服,除了让对方交钱之外,还有“剥夺”。春秋从不惮于拿走对方的东西,包括失败者的礼乐。而太庙本来就是炫耀武功,展示战利品的地方。晋国的巫舞结束后,紧接着上场的是楚国的“干戈舞”。
昔日为楚王舞蹈的干戈舞者一上场,子荡满身的鲜血都用到了脸上。这明明是对楚国的羞辱,但在场的列国诸侯却一副津津有味的神情,眼角都不向楚人这里瞥一下。
子荡想发怒,想咆哮,但他又觉得,满腔的怒火却不知道向那里发泄——作为楚人,他并不清楚中原礼节。现场的列国诸侯都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子荡觉得……还是别让人把他当做土鳖的好。
他忍了。
难以忍受的舞蹈终于结束,晋人杀猪宰羊祭祀,而后在周王室派出的使者,冢宰刘定公的监督下,晋平公签署了七份盟约。这盟约一份藏之太庙,寓意为:让列祖列宗监督。其余六份,晋平公首先递给赵武……
周制,官员分为六大部分,这也是后来的朝代设置“六部”的来历。其中,天官冢宰——也就是一国执政;地官司徒——司徒管理版籍、人民、田土、赋税事务,故称“地官”。
春官宗伯——春季主祭祀。一年之计在于春,祭祀的事情多在春季进行。这时,各国君主的宗伯又称为“礼官”。主要管理外交、君主的堞谱、继承、祭祀等事务。故此“春官”在政教合一的中国,被称为“百官之首”。
夏官司马——夏季主杀,在每年耕作一季的情况下,夏收过后刚好进入农闲,列国诸侯普遍在此时举行阅兵,整理训练军队,或者筹备对外战争,故此,管领全国兵马的官员被称为“夏官”,司马。
秋官司寇——秋季主刑,古代中国常有“秋后问斩”一词,是因为到了秋季,官员们因为也闲了下来,有精力从劝农兴桑中脱开身子,整治辖地内的治安状况。因此“掌邦禁”的秋官又被称为“刑官”,主要管理刑狱事务。
冬官司空——冬季主营建。一年耕作之余,人人手上有了收获,也有充足的劳力修缮房屋与营建各类工程。周代设“司空”为冬官,掌管工程制作。后世亦以冬官为工部的通称。所属有工部、匠师、司木、司土、司金、司水等六位“中大夫”及司玉、司皮等五位“下大夫”。
六份盟书分送给天、地、春、夏、秋、冬六位官员。这套传自上古的盟誓典礼便进行到了下一阶段——赵武藏好由他收藏的那份盟约,在晋平公祭告天地祖宗之后,重新接过的藏之太庙的那份“主盟书”,举起盟书向天下诸侯宣布:
“皇天后土为证: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菑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其师,无克胙国。
诸位,我晋国与楚国彼此约定弭兵,自是之后,天下无兵!”
晋国的敌人就是楚国的敌人,我们彼此不挑起相互战争,但有侵犯楚国的我晋国愿意出兵讨伐,反之亦然。我们彼此对事关两国的大事相互通报,不隐瞒对方……
赵武话音刚落,诸侯顿时爆发了如雷般的欢呼。
从此天下无兵,这话说的过了。无论晋楚,都不希望这份盟约永久约束自己——大家都不过想喘一口气而已,大家都希望借此缓和一下,以度过眼下这场千年难遇的灾荒。
相比虚情假意的晋楚,诸侯的欢呼是发自内心的。三军疲楚,疲惫不堪的岂止是楚国?诸侯们无年不战,青壮年男丁就仿佛韭菜一样,成熟一茬割一茬,这种情况谁能受得了?
如今,楚国名义上向周王臣服了。从此炎黄集团不用担心楚国肆无忌惮的攻击,再遇到类似攻击,他们有地方投诉了,这简直是一下子搬去了心头的大石,列国诸侯可以把精力放到国内,处理租庸制后,每日巨变的国家了。
这让诸侯怎能不欢畅。
这时候,诸侯并不知道,外敌消失后,诸侯不约而同陷入内斗,等五十年和平期一过,一个新时代诞生了:无日不战的战国时代。
赵武看着台下激动的人群,略略有点眼湿。
我做到了,一个穿越者来到这个丛林社会,活了下来,成长起来,并稍稍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此后,不管晋国如何变化,不过三家分晋能否重演,我已经替子孙后代做好了准备。赵氏的领地,赵氏的子民,都将强大的令人畏惧——我不怕任何人!
“三日后阅兵!”等欢呼的人群稍稍平静,赵武宣布:“执牛耳者为鲁国,鲁军作为先驱,首先接受检阅,阅兵之后,鲁军直接南下;卫军为次锋,尾随鲁军;滕、曹、杞国军队不单独列队,与卫军混编;我晋军则为殿后,依次出发。”
众人轰然响应:“谨遵命!”
鲁军这次出兵二百乘,全是叔孙豹的领主武装。卫国则出兵一百乘,加上三个小国的军队,合计兵车三百乘,紧跟着鲁军南下。晋军的前锋为魏氏领主武装,魏舒这次大手笔的拿出兵车四百乘,士兵们全副武装,气势汹汹上路。
紧跟在魏氏身后的是赵武本军——他的队伍里没有一乘严格意义上的兵车,完全是步骑混杂,步兵以重装全铠步兵为主,弩兵为辅;骑兵则以轻骑为主,重骑少量。
赵武摆出这样的兵力配置,一方面是打算与楚军以肉搏混战交手,另一方面是因为,带领骑兵参战需要太多的辅兵做后勤,现在赵氏搬空了,拿不出太多的人力。
春秋时代,战车行进缓慢,由于受路况限制太多,战车兵在很多时候,行进速度甚至比不上纯步兵。诸侯以车兵为主,为了与他们速度保持一致,赵兵行进的非常轻松,很多时候,唯有他们有精力帮助陷于泥坑中的战车。故此,走到蒲津桥左右,两军的差别已经非常明显了。赵军已经行进到了魏氏军队的前方,魏舒反而成了落伍者。
蒲津桥上拥挤不堪,先期过河的诸侯军队还没完成渡河任务,魏舒顺着队伍走在河边,发觉赵武正悠闲地站在那里,对诸侯的军队毫无催促的意思,他的侍从似乎忙着从附近渔民那里购买新鲜的黄河大鲤鱼,还有人摆开炉灶……看架势,赵武有打算开吃了。
魏舒咽了几口吐沫,开口:“元帅,这样不行啊,以鲁军卫军做先驱,这两国的军队战斗力不强,万一楚人撕破脸袭击,溃兵翻卷过来,我军的阵脚……元帅带领的部下连一辆兵车都没有,怎么防御?”
“嘘”,赵武轻声提醒:“楚国的子荡来了,说话小声点。”
魏舒瞥了一眼走来的子荡,快速说:“元帅,不如过了河之后,调整行军序列,以我魏氏的兵马当先,元帅为中军,诸侯的军队殿后。这样,即使遇到楚人突袭,我魏氏也能抵挡到元帅抵达的时刻。”第三百三十章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赵武轻声笑了:“阿舒还是想打吗?”
魏舒一愣,眼见得楚国令尹子荡越走越近,赵武不好再多说,只轻轻的补充:“其实这场战斗,能不打就不打吧。我们已经为胜利付出了许多,再打下去,收益是什么——瘦狗毋食。”
魏舒眼睛渐渐清亮了。
魏舒是个聪明人,当然,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赵武的话虽然隐晦,魏舒脑袋转了转,立刻明白了——兵法云:虚虚实实,以虚为实,以实为虚,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赵武把弱兵排在前阵,这是“虚兵于前”。前方的鲁国军队还算好,毕竟他们曾与楚国人狠狠干了一仗,也算是名声在外。但鲁军身后的列国混杂军队则纯粹是废柴,卫国虚弱不堪,在列国纷纷发展常备军的情况下,卫国国力跟不上,养活不了太多兵力,于是,他们拿出来的军队本来就是婚变的农兵。
而滕、曹、杞三个国家更弱了,这些国家的军队,可以算的上是单纯“仪仗队”,其国家本身要依仗晋国军队维持安全,那点点军队,平常也就是当作君主的仪仗。如今这些军队抱着耀武扬威的旅游心态南下,只想着在盟会上处处威风,然后打包回家……这样的军队,如果骤然遇到攻击,别指望他们战斗,能找见回家的路已经是他们的幸运了。
因为有这三支军队在前,整个大军的行进速度快不起来,如此,等赵武带领这样一支军队赶到宋国边境,恐怕智盈已整合好当地军队,与楚军对峙上了。红了眼的楚国人见到赵武“虚兵”而来,会做出什么反应。
第一反应恐怕是:一不做二不休,干掉北方来的军队,打破封锁再说……然而,赵武的队伍里还有子荡。
按照春秋惯例,子荡是使者,赵武不能禁止他与外界通讯。他自己的队伍走得慢,这是一种合理的慢,子荡找不出任何理由催促。那么,子荡的信使,速度便会超越晋军。等赵武赶到战场,楚人已提前得知赵武的到来了,赵武的前锋虚弱,但楚人绝不会相信由“天下第一将”赵武,与“晋国第一兵”魏氏军队组成的殿后军,虚弱不堪一击。
春秋时都是车战,车战讲究阵型配合,楚军完全可以轻易粉碎联军前锋,但当楚军阵型散开,追杀晋军前锋的时候,遇到以强悍著名的魏氏军队,以及以擅长突袭著名的赵氏骑兵,结果会怎么样,即使其蠢如猪也能猜想到。
所以,楚军必定陷入“第二反应”:前方有智盈步步紧逼,后方来的军队是个热馒头,抓吧怕烫手,不抓可惜了。楚军会在迟疑不定中争吵,直至双方军队合拢——那时,楚军也不用争吵了,因为他们已无可选择。
赵武所说的后一项:我们已经为这场战争付出了许多,再打下去,没有新收益……这一点魏舒也能理解,楚国人已经被榨干了,他们拿不出新东西让联军抢劫了。联军千里迢迢而来,前赴后继的发动一场战争,战场却在郑国,或者宋国。这样的话,即使战胜楚军,联军的收益也不大。
一条瘦狗,浑身都是骨头,啃起来费劲不说,一不小心还能蹦坏牙,不值得。
战争,是要讲究投入产出的。晋国为这场战争已经投资过多,现在追加投资,收益也就是那些。还不如单纯恐吓,威逼,折磨,欺压,让楚人心志软弱,既然兴不起抗争心里,然后晋人把已经预定好的收益拿回家,大家分赃了事。
明白了这点,魏舒看迎面而来的子荡也顺眼许多……哦,全指望这厮通风报信,咱态度要好点。
魏舒柔声问候子荡:“子荡,一路上伙食可对你的口味?”
伙食?子荡现在不关心伙食问题,虚虚应付几句,子荡冲赵武拱手:“真是威仪赫赫啊,我周游列国,从没看到全铠的军队,这次算是长见识了。”
赵氏与魏氏的联军确实是一只全铠军队——连马夫都是。
尚武的男人最喜欢的收藏品就是武器铠甲,这玩意几乎是男人的成年玩具,只要资金充足,每个人家中都会置办几副,平常把玩。而春秋时,晋国武风最盛,连续的胜利,以及武士带回来的爵战利品,让武士成为乡间儿童崇拜的偶像,也使得武士有资材置办武器铠甲。
国人攀比之风,可谓自古有之。别家有的东西自家不能没有,只看现代人用普及手机的速度普及家用轿车,就知道此风有多源远流长。铠甲武器也是这样,如今晋国乡间,家中男人没有几套上好的武器与铠甲,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而赵氏这次动员,外人不知,赵武清楚赵氏已经到了力量的底线……但凡在底线挣扎的人,没有不好面子的。所以这次征召军队,连应征的马夫,哪怕赊借也要弄一身木甲(柳条藤甲),就指望出战后,从楚人那里获得足够的战利品,偿还赊借的武器与铠甲。
赵氏如此,魏氏就不用说了。魏氏休养了两年,兵精粮足。这次出战就指望能超越中行吴的风头,所以魏舒拿出来的都是魏氏精兵,个个魁梧高大。这样的武士俸禄自然不少,足够给自己的仆人也置办一身铠甲——要不然,岂不被赵氏的马夫比下去?咱丢不起那个人!
身为联军统帅,赵武自然知晓马夫的心理,子荡的马屁倒是提醒赵武,他拱手讪笑着说:“说起来,武尚需逊谢楚国的支持啊。”
子荡一个倒仰……
有这样说话的吗?
噢,我夸奖你的军队威仪赫赫,你说这些东西全是我们楚国赞助的。没错,三年前你南下楚国的时候,军队还没有全铠化,如今你做到了,用那些从我们楚国掠夺的战利品装备起来的——这是一个贵族说的话吗?这是一位元帅该说的话吗?
子荡脸色沉郁,以吟诵反驳:“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这首诗是《国风·周南·麟之趾》,是赞颂贵族风范与气度的,歌词大意是:“麟的脚趾呵,仁厚的公子呵。哎哟麟的风范呵!
麟的额头呵,仁厚的公姓呵。哎哟麟的气度呵!
麟的尖角呵,仁厚的公族呵。哎哟麟的宽厚呵!”
孔夫子编《诗经》,以《麟之趾》开始,与《关雎》构成一个互相呼应的关系。这就是古人所讲的,“一国之事,系于一人之本”。“麟之趾”教化行为,使人伦美厚如麟趾。“关雎”则教导夫妇关系,夫妇是人伦之本。夫妇正,则人伦备。
赵武转着弯子骂楚国,但他毕竟不是春秋人,没学会春秋人那种婉转的犀利。子荡以《诗经》谴责赵武:你一国执政,肩负弭兵大会的重任,却在这里轻佻地嘲讽楚国的失败,这合适么?恐怕不是贵族行为吧。
赵武脸不红心不跳,坦然承认错误:“鄙语曰: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我在子荡面前做了不符合仪态的事情,子荡教训的对啊!”
赵武都认错了,身为一个贵族,尤其是刚刚被霸主国执政夸奖过的贵族,子荡觉得还是不为己甚的好,他接受了赵武的恭维,转身走到河边,背着手打量军队过河的进展。
子荡一走,魏舒皱着眉头问:“元帅,楚人向来得志便猖狂,况且元帅本来说得对,战争是由楚人挑起来的,现在他们咄咄逼人,又好了疮疤忘了痛,正该提醒一下他们,元帅怎么道歉,仿佛我们说错了一样……哦,不过,这话由元帅说不合适,元帅该让我来说呀。”
赵武一声冷哼:“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这话说的岂止是晋国。子荡是智者,现在他应该明白了。”
没错,子荡现在已经明白了。
站在蒲津桥边,看着鱼贯过桥的士兵,子荡刚开始久久不能平复兴奋的性情,高兴啊,咱把霸主执政说的哑口无言,反而郑重向我道歉,嗯,这段历史值得大书特书,我回去一定让史官把它书写下来……咦,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这话倒也是句名言……且慢。
子荡的脸慢慢红了,他想起赵武在郢都城下的骄傲,当时,赵武傲慢地说:“谁都有权发动战争,但结束战争,必须由胜利者的许可。我是胜利者,我需要得到胜利者的尊重。”
子荡又想起初次来晋国出使,赵武在自家庭院里招待他,当时,赵武闲闲的甩着鱼竿,漫不经心的说:“鱼上钩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说话细声细气的人,突然间对楚国恶语相向,是为了什么?
身边,军队鱼贯而行,正在过河(黄河)的是杞国军队,这支军队完全没有军人的整齐与严肃,他们一边过河一边语声嘈杂的谈论着。子荡眼睛盯着杞国军队,焦距却不在士卒身上,他慢慢回想自己在新田城的外交斡旋。他这趟出使,楚国想要达到的目的,几乎都实现了。然而,随着他的步步紧逼,晋人表现的越来越不耐烦……
晋人一向是睚眦必报的!
晋人全国动员了!
晋人一向以为魏氏与赵氏的军队,属于国中数一数二的,现在这两支军队齐下,而且是全铠装的。
他们武装到了牙齿!
稍停,赵武在郢都城下说的那句话如洪钟大吕,反复在子荡耳边轰响:“谁都有权发动战争,但结束战争,必须由胜利者的许可。”
子荡只觉得如芒刺在背,心中暗想:“这不知羞耻,行为毫无贵族风度的,岂止是赵武?赵武好歹知错认错,我楚国草签了盟约,现在却又节外生枝,不停地在细节上纠缠不休。大约,在晋人眼里,我们真正成了蛮夷。好笑的是,我指责赵武没有风度,人家认错了,我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呀呀呀,刚才被羞辱的那里是赵武,明明是我。”
子荡背上的冷汗淋漓,魏舒站在赵武身边,看着子荡背部的衣物逐渐被汗水浸湿,他笑了,低声说:“元帅,大事成了。被羞耻感击倒的子荡,必然会对我们的……”
“嘘——”赵武轻声提醒:“他距离我们不远,现在心神激荡,无心注意周围的动静,等他清醒过来……”
“我明白”,魏舒低声说:“元帅,为了防范突袭,过河之后,我打算把兵车排在前锋,并列成疏散阵型,这样,前方的溃兵可以通过我战车缝隙进入我军本阵。”
赵武也是老行伍的,魏舒一提他就明白:“没错,虽然我们估算楚军没胆量袭击,但有备无患,你去做吧。”
好不容易,乱糟糟的杞军渡河了,轮到魏氏军队,行军速度陡然提高。早已列阵河边的魏军以一两(辆)为单位,战车先行,75名徒步步卒紧跟在车后上桥,这一两的队伍走到桥中央,另一辆战车开始移动……稍后,渡河的战车继续行驶,久经战阵的晋国士兵不用军官吆喝,战车驶出一段距离后停步。后续战车跟着,紧紧贴着那辆战车停稳。
“行云流水”,目睹魏氏士兵渡河的子荡脑海中唯有这四个字。
魏军的行军节奏仿佛一片美妙的音乐,当所有的军队依次排列在河岸,填满了河对岸的空地,刚才首先渡河战车依旧停的稳稳——他预留空地刚刚好,晋军整齐的战车队,每一辆战车仿佛一块砖石,构成了整个一堵墙,这堵墙严丝合缝地竖立在对岸,看的子荡目旷神宜。
“起歌!”,河对岸,魏舒大声下令。随着他的喊声,晋军唱起了“出车”这首军歌。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蒲津桥对岸是“王野”——天王之野。晋军唱起这首歌,以此向天王致敬,恰恰符合当下的场景。
不是吗?晋军打服了楚国,替王室增加了一位臣子,衰弱的王室因此又增加一笔赋税,他们值得受到王室奖励。
歌声雄壮,不久,这首歌也感染了前方的先驱军,顿时,四野响起了迎合声:“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子荡回身,打量赵武的军队。随着魏军向前挺进,河对岸又让出一块空地。赵武骑在战马上,轻轻摆摆手,第二军军尉籍张立刻大喊:“便步过桥,第一师当先。”
众军都在歌唱,赵军保持着沉默,他们脚步轻盈迈上大桥,快速地通过桥梁,而后毫不在河岸停留,快速地追上魏军的脚步,在行进中,各部队不断调整速度,不一会,他们就在行进中完成了队列整合。
“强军,天下强军”,子荡不由自主的发出感慨:“魏氏强悍之名,列国左右耳闻,但终不脱晋国一贯的整肃。而赵氏……不好说啊。不愧是一直擅长偷袭的军队,竟然能在行进中调整队列。这要是双方真打起来,赵军岂不是能在战斗当中,随意变换阵型?”
“没那么严重”,赵武坦然领受了对方的恭维——子荡这是变相道歉。
“我赵氏与魏氏士卒的选拔标准不同,魏氏注重力大魁梧,所以他们的军队擅长苦战,擅长持久的鏖战,而我的军队注重灵活,注重奔跑……他们天天绕城跑一圈,行进中调整队形,是早已熟习的事了。而说到战斗中调整队形,恐怕我还做不到。我估计,神也做不到。因为战斗中,生死在于一刹那,士卒注意力高度集中,听不到其他号令。”
子荡笑了:“两军对阵,排兵布阵需要花很多时间,赵氏能做到在行进中整理队形,哪怕是在战前如此行事,已经比别人减少许多列阵时间了……只是,赵军怎么没有兵车?”
说话间,骑兵走上蒲津桥了,马蹄踏踏,悬索桥摇荡着,一队步兵赶紧上桥,站立在悬索两边,帮助悬索稳定。赵武瞄了一眼桥上,冲子荡一拱手:“楚使先请。”
说话间,赵武一直没下马。子荡一会站在兵车上,一会跳下地去,但无论他选用什么姿势跟赵武说话,赵武都是居高临下。
子荡爬上战车,顺嘴说:“不急,让骑兵先走吧,我正想请教元帅——赵氏怎么没有兵车配置。”
赵武手指划了一下,将他的军队划入圈子:“兵车战戈,是青铜时代的标志,但现在,新的武器发明了,于是,移动缓慢的兵车就成了活靶子。失去了攻击的犀利后,战车的诸多弊端暴露无遗,比如它对战场比较挑剔,对道路状况要求严格。所以我思虑再三,干脆去除昂贵而不实用的兵车,用步骑混杂的方式战斗,如此,我对战场的选择就更宽泛了——我军招之即战,战之能胜!”
子荡想了想,问:“元帅说的那种新武器,是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