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屁精什么时代都有,历史稍稍不同的是:春秋时代,马屁精从来决定不了国家大事;春秋之后,国家大事从来就是由马屁精决定。
这就是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的区别。封建时代人人都有权利,即使是国君,也只能决定自己片区的事情;而奴隶社会,天下唯有一个主子,这位主子可以把所有人的利益都代表了,只要拍好他的马屁就决定了其他人的生死,也包括国家大事的抉择。
公子招同意归生的话,但他认为:是个人都不愿认错。攻陈攻蔡是赵武决定的,现在让他转而扶持陈国、蔡国复国,那岂不是让赵武承认当初的错误吗?与其被赵武当面拒绝,彻底断了复国希望,还不如迂回前进,先取得晋国国君的好感,再图谋其他。
归生对此不屑一顾:“你听过南辕北辙的故事吗?晋国公室的权力已经衰落了,而晋伯连续几件事闹的,连叔向、女齐这种的忠臣对国君也颇有意见,淳于之役,诸侯城杞,闹的女齐当面驳斥晋伯(伯在这里是尊陈,亦即‘霸’)。而用晋国的金币筑造杞国的城墙,也弄得叔向抱怨。
乐王鲋当初与梁丙争夺新增卿位,尚且失败。他虽然能在晋伯面前说上话,但晋伯能在执政府说上话吗?现在晋国新政,大权归于执政府,我们还是要在执政府里寻找说话人啊。”
公子招缓缓而言:“我知道宋国左师向戎、郑国执政子产能在赵武子面前侃侃而谈,但这两个国家正是占领我们的人,他们是绝不容许我们复国的——除了他们,如今还有谁能冲破宋郑的阻挠,使赵武子认可我们呐?”
停了一下,公子招又慢慢补充:“我听说赵武子行事,比较讲究利益。宋郑两国强大是他的南方战略,我们陈蔡两国能给赵武子什么利益,只有这个利益超过宋郑两国给予晋国的,我们才有复国的可能。但现在我找不出这个利益。”
归生叹息:“是呀,只要我们找到这个利益点,不用我们去找赵武子,对方回主动来找我们……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发掘这个利益点。”
南方著名贤人(聪明人)声子都想不出有什么利益可以让赵武动心,可见两人复国的希望多么渺茫。这两人一路走一路思量,等到夜晚扎营时分,依旧茫然无头绪。
怎么扎营,楚君已经不讲究了。第二天,依旧是魏舒前来催请,楚君已彻底屈服,一见魏舒马上问:“元帅准备动身了?”
魏舒点头。楚君很爽快:“行,一切照旧,我军也立刻起程。”
魏舒转身而去,楚君不以为然的说:“多大点事,每天催请!”
楚君如果听到魏舒回去后的回报,他准会气个倒仰,魏舒说:“元帅,楚君毫无二话,说明楚人已彻底屈服。”
“好啊,前几天我们上演的是:谁让我不痛快我让他不自在;既然楚君愿意屈服,那就进行下一场戏:谁让我自在了,我让他痛快。”
“不能啊”,魏舒急忙劝解:“楚灵公是什么人?受虐狂一个!他得志便猖狂,失意便乖顺。给他好脸他以为你好欺负——对这样的人就得虐着来,怎样让他不自在怎么来,如此,他才会老老实实,安安顺顺……”
赵武摆手:“你见过驯兽吗?”
魏舒笑了:“元帅,我听人说过驯猴的故事:驯猴人跟猴子商量早晚饭的安排,无非不是‘朝三暮四’,就是‘暮四朝三’。”
“驯兽啊,还有一个诀窍,比如我喂鱼发现,如果每天喂鱼前敲击鱼食桶,再撒下饵食,如此每天强化敲击声,时间长了,鱼一听到敲桶子,就会聚集在池边等待喂养。
鱼尚且如此,何况人呐?!楚灵公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们不妨像溜鱼一样每天驯化,给他一个信号,让他知道什么情况下受到喂养,什么情况下收到惩罚——我把鱼都能驯化出来,还有人能把猴子驯化出来,不信驯化不了楚灵公。”
魏舒想了想,大笑:“执政,驯化人可比驯化鱼难得多?”
“岂有此理,鱼的智慧哪有人高?鱼尚且能驯化,人……”
魏舒笑的直不起腰来:“执政,这无关智慧的问题,是‘面子’。鱼不知道虚荣,不知道维持毫无用处的虚假面子,该吃的时候它们吃,该喝的时候它们喝,从不扭捏作态。而人嘛,也许明明知道该吃饭了,但为了维护面子,他宁愿去呕吐……”
赵武想了想,怅然若失:“也许人不如鱼,就在于此。”
魏舒笑着反问:“如此,执政还要驯化楚灵公吗?”
“驯,怎么不驯?一国君主,机会难得,我怎能放弃?”
其实,楚灵公已经驯化的不错了。当晚扎营的时候,楚灵公不哭不闹,乖乖地在乱军得环伺下住了下来,第二天拔营,楚灵公不等魏舒招呼就已经收拾好行装等待出发,对于他后面步步尾随——也算是步步紧逼的智盈军队,楚灵公完全视而不见……为了奖励楚灵公的乖顺,赵武当晚奖赏后者,邀请对方前来夜宴。
这次夜宴的格局依旧仿照赵武与智盈曾在新智举行的那场夜宴,满地的灯火灿如星辰,舞女们在灯盏中轻歌曼舞,仿佛天上的谪仙,宴会在一片如梦如幻中举行,具体内容楚灵公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舞姿妙曼,歌声轻柔,乐声迷魂,那一刻,仿佛天上人间。
连日的郁闷让楚灵公酒喝得很畅快,什么时候醉的他不记得,到了第二天醒来,魏舒又来催行了,楚灵公急忙问:“昨日献舞的歌姬在哪里,寡人记得曾向武子讨要……”
魏舒板着脸鞠躬:“君上醉了——自今年起,赵氏已彻底废奴,献舞的歌姬不是奴隶,执政无法决定她们的行止,不过,君上既然开口了,武子已代君上邀请她们的乐舞班前去盟誓台,向诸侯献舞。”
“她们是支乐舞班子啊”,楚灵公既有失望也有期待:“那还等什么,赶紧动身前往盟誓台。”
乐舞班子的出现不是赵武的发明,自春秋末,列国兼并越来越厉害,许多失去家园的贵族不得不亲手执贱役谋生。这些贵族手里有点余钱,干不了太大的事业,他们对吃喝玩乐比较讲究,但也只懂吃喝玩乐,于是,乐舞班子诞生了。破落贵族们常常购买几个女童调教一番,或者让自家女儿以及姬妾亲自上阵,以向宴饮的权贵们献舞奏乐为生。
到了战国时期,乐舞班子的用途再度发生变化,它成了早期的间谍与外交家。诸侯利用游走列国的乐舞班子打探情报,或者对列国权贵进行游说,于是“纵横家”诞生了。擅长通过外交手段达到目的的人,都被称为“纵横”之士。
赵武手头拥有多支舞蹈班子,一是因为他掌握赵城学宫,学宫里研究艺术的人,不甘心自己的研究只被少数人欣赏,于是赵城充斥着各种风格的乐舞班;其二是赵武来自现代,见惯了明星走穴的做法,对乐舞班子的存在采取支持态度,他没有强抢民女,没有逼迫乐舞班屈辱的献艺。上行下效,晋国的其他贵族也像对待商业演出一样,请客的时候下定金邀请她们来献艺,事后结账放他们离去。
于是,晋国歌舞班子盛行,贵族之间相互宴请,没几支歌舞班献艺,出门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如果这种盛行再加上一个原因的话,那就是晋平公的爱好。晋平公如痴如醉的喜欢音乐,他的宠臣们为了讨他喜欢,自然也十分关注乐舞班的发展,每当乐舞班创造出新的音乐、新的舞蹈,宠臣们便争先恐后邀请乐舞班进宫献艺,晋平公花钱从来不操心自家钱库充足不充足。反正赵武擅长经营,晋平公府库里,金币流水般向里淌,晋平公也流水般向外花,对于他的爱好,更是格外大方。
在这种情况下,晋国的乐舞班畸形发展。现在,她们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军中,数只乐舞班一路追着进军南下,此后的日子里,只要楚灵公表现令赵武满意,当晚他就有机会参加赵武的宴会,欣赏到晋国风格的“夜宴”。
数日后,联军进抵新智。
楚灵公第一次来到新智,感觉这座赵氏风格的城市很新鲜,入城的时候他还跟伯州犁说:“太宰,我们来的时候怎么没想起经过新智,这座城市真美丽,寡人很欣赏……哦,晋国的城市都是这样的吗?”
伯州犁翻了个白眼:来的时候你生怕新智发觉,特地偷偷绕过这座城市,从郑国偷越国境。现在你说这话……
子荡左顾右盼,回答:“大王,晋国国内类似这样石头制作的堡垒城市也不多,比如新田城就还是一座土城。我记得新智过去也不是这样的,养城过去很穷困,其余两县也差不多……哦,我想起来了,新田南郊的情景,与这里十分类似。
新田南郊有赵武的府邸,他的府邸就是一座石头制成的‘武城(军事堡垒)’,据说这座武城修建好后,南郊新搬来的贵族都把自家宅院修建的与赵府相仿,而南郊旧贵族也开始改建自己房屋。
没错,街道都是青石板铺路,路两边是阴沟,便于雨季流淌雨水,围绕府院的不单纯是院墙,而是墙楼——向墙壁一样的楼房,平常可以存放日常物品,也可以当做守兵住宅。它临街的一面开着小窗户,战时可以从屋内、从窗户口攻击攀爬的敌军……”
子荡仰望了一下屋顶,继续说:“屋顶是士卒集结的平台,常常安装着巨型投石车、床弩。相距进的屋子,屋顶还安装着悬桥,平常收起来,战时连通,可以调兵往来,攻击在街道上行进的士兵。”
楚灵公张了张嘴,马上想到智盈这么做,防范的是谁。他阴下脸来:“寡人很是喜欢这座城市,这三县之地本来就是寡人的土地,寡人很想以主人的姿态巡游在这座城市,令尹可有办法?”
子荡默然不语。
楚灵公转向伯州犁:“晋国的城市都是这样吗?”
伯州犁拱手:“我离开晋国早,赵氏复起不久我便被迫逃亡。在此之前,我倒是隐约听说赵武子重修赵城,把赵城修建的坚不可摧——不过,人修建的城市,人便能摧毁它。人世间,坚固的不是城市,而是人心。
陈国当初为了加固城墙,导致国人暴乱,他们的国君不得不出逃,以至于如今陈国祭祀灭绝。若当初陈国不压迫国人,把精力与钱财花在安抚百姓身上,陈国何至于灭亡?”
楚灵公没有听懂伯州犁的话,他坚持问:“这本是我的城市,我想知道怎样才能取回它?”
伯州犁沉吟起来,旁边入城的蔡国公孙归生与陈国公子招,听了这话齐齐撇嘴——你可是为了弭兵而来,现在站在人家城门口,想着如何夺取人家的城市……果然楚国没有信用。
马车粼粼,许久,伯州犁回答:“唯有长久围困。”
说罢,伯州犁的目光转向了街道,审视着这座城市。被伯州犁的动作吸引,楚军都开始打量身边的街景。
这座城市的街道是用青石板谱就的,靠近城门口的临街房屋,都砌着高高的墙楼。在大约距地面两人多高的地方,墙楼开着小窗。小窗很小,稍微健壮一点的人都钻不进去。仰望小窗会发觉,砌墙的石块非常粗大厚实,几乎五尺左右,能够让半个人横躺在石梁上。这样厚实的墙壁,用撞木几乎无法撼动。
街道倒是很宽阔,能够容纳四辆战车并驶。如果纯用步卒推进,考虑到左右需留下挥舞兵器的间距,那么一彻可以排列20名士兵……但城门口,临街的一面全是笔直而光滑的墙壁,考虑到这墙壁是巨大的石块,并且头顶有悬桥可以快速从屋顶调兵,那么,这条街就是死亡陷阱,只要在街口随便堆砌点障碍物,拥挤在街道上的士卒躲无可躲,将不得不承受暴雨般的打击。
这座城市是一座血肉磨坊,先不说如何攻进城门,便是攻入城中,在这样的街道上,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楚国还有能力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粼粼的车轮声中,子荡轻声提醒:“郑国虽然与我们结成婚姻,但宋国……宋国的态度很坚决。这样的城市,没有一年的围困恐怕拿不下来,有了宋国的救援,我们恐怕做不到一年的围困。到时候,宋国出兵了,郑国恐怕也不得不跟随,而一年时间,无论晋国发生什么大事,也足够他们调兵了。”
伯州犁补充:“智氏在外,赵武子又在竭力扶持中行氏,三荀原本一家,中行氏如果上位了,决不会拖延一年才救援智氏——这座城市,我们恐怕要永远失去了。”
蔡国公孙归生此刻已经对楚国绝望,他出的主意不再想挽救楚国,只想做个裱糊匠,让楚国表面风光:“君上如果喜欢这座城市,不如在楚国仿制一下,我听说章华台的修建已经接近尾声,不如让修建章华台工人,在附近修一座新城,以便君上巡游章华台的时候歇脚。”
这主意楚君很喜欢:“可惜伍举不在,他擅长军事,看过一遍的防御阵型,都能描述出来……太宰,你说我们直接向武子索要新智的图纸,他会不会给?”
对于这样的白痴问题,伯州犁直接过滤掉,他拱手提醒:“君上,智丘到了,城吏们正在迎候。”
赵军先行,早已扎营,赵武已经登上新智丘顶,他站在丘顶的阁楼上,摇着头与智盈交谈:“堆土成丘真是麻烦,我向来不赞成在城市中修建土丘——没有自来水,很麻烦的。上个厕所都要跑上跑下,还不如修建阁楼。”
智盈不知道“自来水”是什么意思,但这不影响他理解赵武的话:“姨夫,奴仆们那么多,上厕所何必跑上跑下,用马桶得了,让奴仆提着马桶清洁,难道还不行吗?”
“味道不好呀”,赵武回答。
“丘顶风大,不存在味道问题。”
“阁楼地下可以住人,节省空间。而土丘底下只是一堆土,而且堆土成丘,工程量太大。”
智盈不打算跟学识渊博的姨夫辩解,他转而隐晦的反驳:“堆土成丘不需要什么技术,姨夫,我听说楚国的章华台就要完工了,纵横二十里的‘春秋第一台’,前后不过用了三年,至多再用一两年完工,姨夫修建的虒祁宫,进度似乎还落在后面了。”
“这不一样,虒祁宫总共四千多座雕塑,一座雕塑至少需要一个人花数月工夫,这是技术活,别人看着进度缓慢,也无法帮忙,而用筐子担土成丘,两条腿的动物都能干。”
智盈露出意会的微笑:“瞧,姨夫也知道,修建城丘是最简单的话了吧。”
此时,楚君已经气喘吁吁的爬到丘顶,跟赵武随便行了个礼后,楚君回身俯视这座城市,大大咧咧的问:“元帅,我很喜欢这座城市,一路走来我与臣下议论,这座城市简直就是攻击者的坟墓。我能得到一份图纸,仿建一座类似的城市吗?”
智盈嘴角翘了起来,赵武细声细气回答:“可以——我也喜欢郢都的城市格局,君上不妨拿郢都的城市图纸来交换。”第三百四十三章 想死的心都有了
春秋时代大多数城市没有城市规划,郢都城也是如此。城中的建筑格局基本上都是随到随盖,随意性很大。唯有少数武城能做到提前设计好图纸,做出布局安排。当然,武城大多数比较小,功能比较单一,能做到照图纸施工,很少权势干预。
楚灵公这么说,是拿新智当作一个大号的武城——新智城也确实如此。
面对强大的楚国,智盈在国内不遗余力的支持下,这三年都在疯狂的修建堡垒。新智所属的顿城、沈城、养城已被修建成三座大的堡垒城。不仅如此,智盈还尽其所能的将乡间公社也修建成小型堡垒,彻底实践了赵武当初的“碉楼林立”的防御设想。
如今新智已经成了智盈安身立命的地方,而智盈本人也很满意新智的肥沃。面对楚人他防范都唯恐不及,怎能把自己的防御图纸拿出去让人看。所以,楚王刚才的询问就显得很不理智,也很愚蠢。智盈正想驳斥,赵武把话接了过去,替智盈进行了反击。
作为一线领主,智盈的主要任务是防范楚军,但直接与楚君发生冲突的事,能避免还是避免吧。赵武代智盈说话,就是这个意思。
楚灵公当然拿不出郢都城市图,一眨眼,他也明白,自己即使拿出郢都图纸来,赵武也不会把信纸图纸交给自己,楚灵公眨了眨眼,好胜心上来,转而贬低说:“新智靠近颖水,古木森森,如果就地取材,用木材建筑楼阁,而后雕梁画柱,岂不比光秃秃的石块要好看得多?”
智盈光是微笑,赵武手一引:“请楚君登台。”
楚灵公这才发现,刚才光顾说话了,自己一直站在台阶口。他赶忙上前一步,走上了台阶。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型平台,按一般的春秋做法,有这么大的平台,人们都要在其上再筑一层丘,使得丘顶更加巍峨高大,但智盈却空出巨大的场地,用一色的青石板铺了个广场,只在场地中央修了一个小型楼阁。
这座楼阁一看就是招待客人用的,此刻阁门大开着,里面什么榻具,只摆了许多桌案。站在台阶口远观楼阁,那座楼阁仿佛是一粒宝石,晶莹剔透。它窗户上镶嵌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彩色玻璃,五彩玻璃拼装起来,让阁楼像是阳光下的一滴露珠,闪烁着各种那一描绘的色彩。
当然,这座阁楼同样具有军事作用。楚灵公扫视周围,环绕平台一圈砌着石质栏杆,四个角上修建了四座圆顶小亭。广场中心那座阁楼是四方形,二楼的四面窗户尽量选择淡色的玻璃,窗口悬挂着一溜彩旗,窗下的檐角吊着几盏灯,从敞开的窗户里可以看到屋内悬挂的巨型铜钟——想必顶楼是这座城市的观察哨,灯火彩旗是传递消息的信号,铜钟则是做警示用的。
楚灵公在赵武的引领下进入阁楼大厅,大厅地板是光滑的、漆的锃亮的木地板,厅内的家具也很独特,充满着楚灵公难以理解的现代简约风格——尾随晋楚两国君臣进来的列国诸侯中,叔孙豹比较熟悉这股风格,他凑在鲁襄公耳边低声解释:“这屋子……很像赵武子的书房。”
屋内的矮几风格很像现代的茶几,它使用上等的红木制成,镶嵌着打磨好的贝壳,刷了无数遍的清漆让茶几光可鉴人。几张茶几都是放在地毯上的,地毯马毛驴毛制成,染成黑白两色,简洁而明快。
与春秋常见的矮几不同的是茶几显得比较高,旁边扔着几副坐垫,楚灵公盘腿坐在坐垫上,感觉腿很舒适。他左右望了望,瞧见角落里一副楼梯通向上层……
唉,此时的楚灵公实在没有攀比的心思了,伴随争胜心理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好奇心。他视若不见的目光掠过楼梯,最终落在桌子上……桌上开始摆设各种餐饮,楚灵公行尸走肉般随着赵武的邀约举杯,举筹,食不知味的咀嚼着,心里直发苦:有没有天理啊。咱楚国能在什么地方胜过晋国?连我最有把握的奢侈享受方面,晋国人也抛下我们楚人老远,难道我们真是蛮夷?
此时的楚灵公像历史上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忘了赵武曾经的提醒:奢侈享受不是罪,不尊重百姓才是罪,才是亡国之因。
宴席上,楚灵公很沉默,连带着,列国诸侯与他们的随从也很沉默。接下来几天的行程,楚灵公一直保持这种沉默,直至盟誓台下。
距离盟誓台二十里,就已经感觉到喧闹声。距离十里的地方,一队队鲁国官员以及晋国女姬已经等候在路边,女姬手里持着标牌,上面分别书写着各国的国名,先是鲁国官员上前问候,问明诸侯所属的国家后,一名晋国官吏上前翻看手中的文书,随即,一名晋国女姬上前,手持国名标牌,引导列国诸侯的军队今日各自的宿营地——一切都仿佛奥运会的入场式,只是没有女乐在路边跳动不停,做欢迎状。
楚灵公已经没有震撼的感觉了,一路上赵武不停地给他惊喜,给他出乎意外,他对晋国人随时随地掏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已经很平常了……这些晋人如果不拿出点惊奇来,那才怪了。
等待在盟誓台的伍举迎接了楚灵公,他直接从国内赶来,到没有收晋国人的折磨,依旧保持着纯真的兴趣,见到楚灵公立刻回报:“大王,晋人确实‘整而暇’啊!臣下在八天前赶到此地,当时齐国执政晏婴已经抵达,我与他交流了一下,晏婴打算随后拜访大王……”
楚灵公心灰意懒地回答:“大王的称呼,暂时还是不要提了吧……眼看就要缔约了,周王的冢宰也在队列中,听到这个称呼,恐怕又要生事端了。”
伍举嗤地一声:“周天子不过……”
“嘘,噤声”,一路上也受到不少惊吓的子荡赶紧提醒:“赵武子一路上咄咄逼人,只想找茬重新开战……别,千万别惹赵武子了。”
伍举搔了搔脑袋:“武子,挺温和一个人啊,说话都细声细气,怎会如此凶恶?你们弄错了吧?”
楚灵公与子荡默默低头,伍举把目光转向伯州犁,以及楚国的随从陈国公子招,蔡国归生。伯州犁轻咳一声,回答:“伍大夫难道不知道,世上还有以势压人的概念吗?”
“以势压人——那不就是仗势欺人的另一种说法吗?”
伯州犁用力点点头:“温和的武子,最擅长的就是仗势欺人——我们都被他欺负了。”
伍举震怒:“欺人太甚——我找他理论去!”
“别!”楚灵公尖叫起来。
“别——”,子荡有气无力。
伯州犁沉默不语,归生叹息:“还是算了吧,这事,有苦说不出啊。”
“不行,我们是来盟誓的,不带这样欺负人的,我……”伍举仍不肯罢休。
子荡见不是事,连忙拱手:“君上,请更衣。”
这是请楚王回避啊,楚王羞得待不住,立刻起身尾随子荡而去。现场沉默了一会儿,伍举小心翼翼开口:“武子欺负人的水平,竟然到了这种程度,令君上领受了欺辱,还不敢吭声?”
归生连忙拱手,与公子招一起告辞。等着两人走后,正是一个“四周没有人,打人不见血”的“城管时刻”,伯州犁梳理一下思路,幽幽地说:“说起来丢人啊——君上起先与智盈对峙,双方正在僵持,晋军带领联军接踵而至,整体包围了我军,接着,赵武子借助誓约中的条件,说我们君上的车马逾制,强逼我们‘贡’献车马给周王冢宰,当时,情势所逼,我们同意了。
接下来,君上想在别的方面压晋人一头,怎奈天下礼仪出于宋鲁,这两国现在跟晋国好的穿一条裤子,比贵族风范我们是没戏了,君上想与他们比服饰,不胜;比饮食之精美,不胜;比器物之享受,不胜——连他们用作招待的女姬,腰细的都让君上让不住诱惑,但那女子却对君上的礼物全盘收下,对君上出游的邀请置之不理……”
伯州犁看了看左右,压低嗓门继续说:“赵武子已经是名震天下的‘第一将’,你说君上能有什么长处?跟武子比军功,还是比治国的手段?”
伍举不自觉的也压低嗓门回答:“赵武子在晋国就有豪奢的名声,听说他家的武子‘美伦美央’,柱子都是用青铜制作的。”
“是呀,君上为楚国第一人,从小在蜜罐中长大,论起享受来,他是楚国第一人,但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些享受,却让列国诸侯看做耍猴,把他看做乡巴佬……你说,君上的人生观能不崩溃吗?”
“竟然这么惨?”伍举心惊胆战:“说说,武子的手段都是什么?”
“兵围我们的事情且不说了,列国诸侯势大,武子总是隐隐约约挑动我们先动手,我们岂能让他如愿,所以君上本来就生活在心惊胆战中,总担心部下擦枪走火。在这种心态下,君上以为自己做擅长的,被武子一一证明是蒙昧落后,结果,到最后一程路时,君上想死的心都有了。”
“居然……”
“最可气的是:武子胜过我们的手段很简单,一目了然。比如君上穿了一身翠羽衣……”
“那身衣服我见过,真是华丽的让人喘不过起来。”
伯州犁用看乡巴佬的目光盯着伍举,这目光是他新学的,模仿的是诸侯望向楚灵公的目光:“武子一路上只穿一身呢绒军服,但他女姬招待穿了一身手绘丝绸衫。”
“手绘丝绸衫……果然简单。”
“没错,素色的丝绸衫上,从彩色的颜料绘制春天的花卉,眨眼之间,女姬身上的服装就成了艺术品,每件衣衫都不相同,每一件都独一无二。对此,武子还特别解释说:唯有创造,才有魅力,才能征服人心……相比之下,君上那身鸟衣——”
伍举脱口而出:“像土人。”
说完,伍举赶紧捂住嘴,向四周窥探。
伯州犁长叹:“怎么不像是茹毛饮血的土人呐,大约当时诸侯看我们,就是这样的想法——尤其是君上居然向宋国开口商借‘旌夏’上的羽毛——简直是……”
伍举捂住嘴,从鼻腔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伯州犁望了他一眼,闷闷地说:“在路上我反复向君上解释了一切,弄的君上似乎厌恶与我交谈,到后来我都不敢说话了,而君上自知出丑太多,心理特别敏感。伍大夫,你千万别去招惹君上了……嗯,最好别再问路上的情形。”
“我惹着谁了?”伍举特别郁闷:“我为先导,提前来到此地,正打算把这里的情况向君上说明一下……”
“别,别跟我说,你自己跟君上交代。”
“君上更衣,久久不出,我该跟谁说?”
“跟谁说都别跟我说,君上似乎不愿跟我交谈,所以你让我转告的话,即便是好事,君上也会厌烦。”
伍举想了想,很无奈:“你不敢跟君上说,我又怎敢……当年武子召请我去晋国,我是被蔡国的归生(声子)拦阻回来的,君上一直疑心我与武子的关系,我怎敢在这个敏感时刻,面对君上陈词。”
伯州犁仰天长叹:“想当初……”
伯州犁的话嘎然而止,但伍举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想当初……”
这话说完,两人都觉得不谨慎,相互看了一眼,默默沉寂下来。
不久,大会司仪鲁国人过来安排食宿,因为楚国是盟会主角之一,鲁国执政叔孙豹亲来致词。子荡从后面转出来,迎候叔孙豹,回答:“寡君路途劳顿,已经安歇下来的。感谢鲁国的款待,寡君曾承诺继续招待列国九日,现如今大夫伍举已带着充足的材料从国内赶到,剩下几天便由寡君兑现诺言吧。”
叔孙豹鞠躬:“不敢有劳楚君亲自动手,晋国执政府从三年前就在筹划此事,为此特别成立了……‘项目小组’,对,就是这个词。如今联军的所有事宜已被项目小组接手,楚国有什么交代,只管吩咐。”
子荡回礼:“那么,我回头就让伍举大夫把食材交给……‘项目小组’,我们听从‘项目小组’的安排。”
叔孙豹目的达到,起身告辞。
子荡送别完叔孙豹,回到大厅,见到伍举与伯州犁呆坐在那里,依旧不肯走,便问:“伍大夫还有什么事?”
伍举喜出望外,可算找见倾诉的人了:“令尹,刚才说的‘项目小组’我已经接触过,这小组由晋鲁两国小吏负责,下面分为八个部门,分别管理饮食供应、营房、车马、以及祭祀礼仪等等。
晋国人做是真是有条不紊,连厨房的盘子碗都有专人管理,真是细致到了极点。我携带君上要求的东西赶来,一直插不上手……”
“说重点”,子荡不耐烦的说:“不要老拍晋人的马匹,君上不爱听。”
“是是是……从五日前开始,四方商人开始络绎不绝的赶到此处,晋人安排了专门的商馆,让他们在这里摆摊售货,连我们楚国都有许多商人赶来此处交易,君上若是缺少什么,不用回国去取,直接到商馆购买就成。”
子荡想了想:“可有什么稀奇的玩意?”
“稀奇的玩意属晋国最多,集市上有卖龙肉(鳄鱼肉)的,有卖鲲肉的,还有鲲皮制作的皮衣,以及鲲蜡、鲲骨……”
子荡不耐烦的打断伍举的话:“这些稀奇玩意,只能等会后去买,还要瞧瞧去——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咱楚国有什么胜过晋国的特产?”
伍举想了想:“漆器,天下漆器以我们楚国最富盛名,集市上出售的楚国漆器绚丽多彩,令人叹为观止。”
子荡眼睛一亮:“这东西,或许能够比拟瓷器吧。”
“还有音乐……”伍举继续补充:“本地来了许多乐舞班子,准备向诸侯献艺,我们楚国来的乐舞班子,正好会演奏《下里巴人》、《阳阿薤露》,连《阳春白雪》都会。”
《下里巴人》当为楚人、巴人杂居地区所流行的通俗歌曲,人们演唱起来,简直是载歌载舞,场面十分热闹。
子荡马上说:“武子这个活动好啊,诸国商人汇集,把我们啥问题都解决了——伍大夫,你去约请我们楚国的歌舞班子,让他们筹备在欢迎诸侯的宴席上演奏……嗯,再秘密约请那些出售稀奇玩意的晋国商人,也许君上想买点什么回国。”
伍举受到鼓舞,继续补充:“说到丝织品,我们楚国的丝绸也很不错,另外还用青铜器物……”
“这些不用说了,国内有什么动态?”
伍举神情沮丧下来:“据说范鞅已攻破了昭关,目前正在返回此地……似乎距离此地约五天路程。那些晋人走过的地方,惯例寸草不留,我们的人事后都失踪了,城市彻底荒芜。”
子荡铁青着脸,许久,又问:“还有什么?”
伍举想了想,陡然神色振奋:“鲁国有难了,前不久郓国君臣赶到此地投诉,说鲁国第一执政季武子,居然在这个天下各国会盟、重申和平盟约的当口,出兵征伐邻居,攻取了郓(在今山东省沂水县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