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留守吧!”
冬日晚间的山雾如约而来,高句丽大营中军帐内,站在地上的明临答夫终于咬牙对于畀留说出了如此言语。
“且不说此事,”坐在几案后的于畀留低头端着一碗热鸡汤,却也不喝。“我让人在营寨的栅栏上仿照汉军泼水的事情已经在做了吧?”
“这是自然。”
“外面小心防备夜袭之事交代的怎么样?”
“前营已经空出来了,如果汉人真要来,我们未必就不能让他们吃个亏……不过,营门相距太近,他们没法不声不响的出动足够的骑兵。”
“那就好。”于畀留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鸡汤。“不来骑兵就好。”
“左相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明临答夫认真询问道。
“想要阻拦汉军,唯一的指望就是这座大营,”于畀留终于是抬起了头来。“但是这边的通道又未免开阔了一些,所以留守的部队既要有能力守住大营,又要有能力在汉人的骑兵出营列阵时果断出击,把汉人的骑兵憋回去……莫离支觉得该留多少兵?”
“最少一万人。”明临答夫认真答道。“不然根本顶不住。”
“那就留一万人,剩下的全都撤走,但部队撤走后,不要一哄而散。”于畀留看着对方须发皆白的脑袋吩咐道,宛如之前明临答夫对自己下命令那般从容。“到了咱们的腹地,补给就不会那么麻烦了,只要把部队按照他们的出身分散驻扎,军心也会稳定下来……重点是咱们在浑江边上的旧都纥升骨城,那里一定要修葺完整,充当必要时的第二座防线,若是能够在那里熬到开春解冻,汉军也就无能为力了。”
“我会尽量把汉人堵在坐原这里的。”明临答夫再度表态道。“不过纥升骨城那里也确实应该有所防备,左相的安排没有问题……那里就拜托左相了!”
“不是这样的。”于畀留放下了根本没有动一口的汤碗,然后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了没有任何表情的面部。“我来留守,莫离支带人回纥升骨城吧!”
明临答夫一时无言。
“不要这么看我,”于畀留继续言道。“可虑这个人虽然满脑子异想天开,但唯独一样事情做的很对,那就是让我们多看多学汉人书里的东西,那些东西其实都是很有道理的,《诗经》上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国家已经危殆了,我们就不应该再互相把对方当敌人。我这次联合其他人夺你的权也不是要对付你,而是因为我觉得我的方法才能尽可能挽救我们高句丽!至于让你回去,也不是我于畀留多么推崇你明临答夫,乃是因为你做了多年的莫离支,对后方的情况更加熟稔,能够尽可能的调度所有力量!”
听到此言,明临答夫不顾自己年纪,也不顾自己身为莫离支的尊严,当即就在营帐中下跪:“指着金蛙王发誓,我明临答夫死后一定是桓那部于姓的贵人执掌国政!”
“我不信你的誓言。”于畀留的嘴角上扬,微微带动了他的山羊胡子。“相信你誓言的人早都死光了……但是莫离支,我也不担心你会将我们桓那部如何如何,因为经此一事,国人不会再信任你们椽那部了,我们桓那部和其他两部一定会缓过劲来的。”
明临答夫跪在地上,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我会写信给我的弟弟,让他一边防备你,一边把桓那部的力量全都贡献出来帮助你守卫纥升骨城。”于畀留继续言道。“我相信你也不会藏私了……咱们的所谓国家在汉人面前还是太小太弱了,明明积累好几百年,却只有汉人的一个郡大,一旦失败就会亡国灭种!”
明临答夫直接从地上起身,也是无心再做表演:“那你我都要尽力而为。”
“是啊,”于畀留也是一声长叹。“尽力而为吧!”
第二日一早,高句丽人立即开始着手撤军……他们不敢连夜逃窜,因为他们有自知之明,他们比谁都很清楚,以自家军队的组织度,真要是夜间撤退,哪怕是没有汉军追击说不定都会自动演变成大溃散。可另一边,即便是白日间的撤退,也是需要严密防守的,因为这个时候汉军没有任何理由不主动追击。
而在追兵之中,高句丽人最担心也是最提防的,乃是汉军的骑兵。
毕竟,在开阔道路上的大撤退,一旦遭遇汉军那种成建制的高大骑兵,恐怕直接就是高句丽人的灭顶之灾……无论是直接用长矛突击也好,还是远远缀着你进行骑射袭扰也罢,高句丽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应对之策,根本甚至不用那些骑兵主动攻击,只是沿途跟着你,让你无法休息,恐怕到时候都会让人忍受不住,然后在入夜时直接崩溃。
这就是骑兵的强大之处……攻击力和机动性并存。
原本高句丽人是有一些反制措施的,比如他们的果下马,虽然身材矮小但却能在道路两侧的山岭中穿行。所以真要是能有一万山地骑兵在两侧护佑,说不定汉军还真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不要忘了,之前的攻防战中,高句丽人损失最惨重的恰恰就是这些弥足珍贵的果下矮马!
所以,当高句丽大部队的集体大撤退尚未开始的时候,于畀留就已经让自己的一万部队依靠着自家大营列阵完毕了……六千在营垒内,四千在营垒外。这种列阵方法,摆明了是要背靠着高句丽大营,试图阻止汉军出营列阵!
没错!正如公孙珣当日所猜测的那样,高句丽人在这么近的距离立营,本身就是为了撤退时,能够让留守部队抑制汉军骑兵的出击!
实际上,于畀留也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汉军骑兵敢冒险出营列阵,这么近的距离,他将会直接下令突击,务必将汉军骑兵堵在对方营地内!
决不能让汉军骑兵成建制成规模的出现在营地外!
更不能让汉军骑兵在自己眼前列阵成功!
因为一旦大规模骑兵出现在畅通无阻的大道上,不要说身后撤退的大部队了,就连自己这一万可以随时躲入营寨中的阻击部队,怕是也要一战而墨!
骑兵就是可以一锤定音!
“骑兵就是可以一锤定音!”登上了高台后,公孙珣看到了对面高句丽大营的景象,却是不由冷笑。“让全军准备!”
另一边,于畀留看到对面那个年轻将军如前几日一样出现在白马旗下面以后,也是寒毛乍起,紧张的难以自已。
“回禀左相……”左右山丘上,此时也开始不停有哨骑往来回报。
“营墙上的汉军全都撤下了!”
“能够看到汉军在营墙后集结!”
“骑兵!最少七八千骑兵!”
“他们拆了自家的大帐,铲平了自家的灶台,直接就在营墙后列阵!”
“还有三四千步兵,牵着牲畜什么的挤在了营墙跟前,不知道要做什么!”
于畀留面色苍白,七八千骑兵和三四千步兵,俨然是之前的援兵尽数为真……从这点来说,自己昨日率领一众军中贵族夺权,然后逼迫明临答夫撤退,无疑是一个正确的举动。
但是正不正确已经无所谓了,回到眼前,这个数量的汉军自己能不能拦得住?!瞧对方主动拆掉营帐,铲平灶台的举动,怎么想怎么像是要学汉人史书中‘破釜沉舟’的故事吧?
再考虑到三四千步兵在前,七八千骑兵在后的架势,甚至于汉军的战略也呼之欲出了……无外乎是要让步兵先行压上,给后面的骑兵创造列阵的空间,然后骑兵左右夹击,一举攻破自家大营,然后再驱赶败兵,追索退兵。
然而光想明白也是没有用的,他于畀留必须要有所决断……待会对方步兵出来的时候,是应该主动向前压上呢?还是该稳住阵脚,然后借助成型的军阵反扑呢?
胜机只在一刻!
然而,等于畀留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准备对这三四千汉军打防守反击时,却迟迟没有见到对面的汉军步卒蜂拥而出。
身后的大部队都已经开始列队出营了!
“汉军步兵携带了大量斧头、绳索,还牵着牲畜,似乎是准备修筑工事……”
“回禀左相,汉军似乎在整备他们的营墙!”
“左相,汉军的步兵猬集在自己的营墙下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山丘上远远观望的哨骑所带回来的消息越来越莫名其妙,于畀留也是越来越警惕和糊涂,然而不等他细细思量此事,汉军却已经开始从营门处放出小股部队去阻止两侧的高句丽哨骑回报了!
时间慢慢的耗到了中午,高句丽大军逶迤撤退,前军已经出营十来里路,后军却还在营中。照理说,现在已经来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然而,无论是决定拼死断后的高句丽大军,还是明显准备豁出一切追击的汉军主阵,却都毫无动静。只有两侧山丘的山脚下,依然有小股骑兵在互相追逐阻拦。
明明是冬日间,于畀留却是满头大汗,他一边担心对方的骑兵会以小股形式不断增兵形成规模,一边又迫切想从哨骑那里从获知对面情报,然后时不时的忍不住一抬头看到对面高台上端坐的汉军主帅,他却又不禁心乱如麻……
这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名高句丽矮脚骑兵浴血奋战,拼死传递回了一句话后,才算是告一段落:
“左相,我看清楚了,汉军是在拆他们自己的营墙!”
于畀留目瞪口呆,他隐隐抓住了一些东西,然后也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危机感,却还是没能把事情理通顺……汉军为什么要拆自家营墙?!
然而,此时已然是来不及了!
随着轰隆声不断,原本被高句丽人视为根本不可能逾越过去的汉军东南方营墙,此时却被汉军自己成段成段的推倒、扒开!
若是高句丽全军都在眼前,说不定就能一拥而入了!
然而,事情没有若是……此时的情况是,高句丽人大部已经都在撤退路上了,后军刚刚离开了大营,眼前更是只有一万人在用被动放手的方式来做断后。
“我真傻,我真傻!”于畀留看着营墙后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骑兵军阵,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却已经是彻底来不及了。
没错,汉军骑兵本就是要在营内列阵,然后扒开营墙,直接从大营中冲出来!
而于畀留也不是傻,他只是读书少而已……毕竟,娄子伯献的这个骑兵营内列阵出击的计策并不是他原创,而是历史上晋楚鄢陵之战中晋军的一次经典战术。
当时晋军面对的情况和汉军眼前的情形很像,营地周围被地形限制,然后又被楚军依仗着人数优势压到了营地前……那年头打仗是靠车阵,真要是在楚军打击范围内从营门出去勉强列阵,只怕是要被楚军给堵回去。
于是乎,晋国国君采用了范宣子的计策,将帐篷收起,灶台铲平,然后全军在大营中列阵完毕,再一举将自家大营推倒,直接出去打了一个楚军措手不及,对面的楚共王甚至被射瞎了一只眼睛。
实际上,当明临答夫一开始试图用狭小的营地距离来压制汉军骑兵的时候,公孙珣也好,娄圭也罢,甚至于公孙范、公孙越这二人,几乎都想到了这个典故!
毕竟,《春秋》乃是本朝士人必须要学习的经典,是个大汉朝的读书人就都知道这个法子;毕竟,眼前的情形和书里的情形实在是太像了。
至于说明临答夫和于畀留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猜不到,甚至后者还被这种战术给惊得不知所措……那只能说,谁让他们是高句丽人呢?!
高等文明对低等文明的碾压,就是这么残忍,人家那边烂大街的计策,你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来。
营墙被推得七七八八,公孙珣自然知道不能留给对方反应时间,于是,随着他在高台上的微微抬手,汉军大营中当即鼓声阵阵。然后,那集中起来使用的七千多汉胡骑兵在徐荣的统一指挥下,从白马旗下缓步向前,穿过了倒塌的营墙,径直向敌阵而去。
对面的高句丽断后部队,对此根本毫无办法,甚至,以步兵为主的高句丽军阵因为大股骑兵的集体涌出,已经开始动摇了起来。
战鼓如雷,作为被公孙珣临时委任的骑兵统帅,徐荣甫一越过营墙断口,便看清楚了对面的局势,然后便当即立断,催动所有骑兵逐渐加速向前,直扑敌阵!
“大局已定!”见识过大规模骑兵冲阵威力的娄子伯登是彻底松了一口气。“高句丽人来不及反应了,恭喜少君,大局已定!”
“是啊,大局已定,不想今日复见此盛景。”公孙珣负手起身,也是忍不住连声感慨。“可惜缺了一个程德谋,他不能在此处与你我共赏此景。”
娄圭仰头大笑。
两里多的距离,不过就是让骑兵能冲起来而已,但是,骑兵一旦冲了起来,便不是人力所能阻挡的了。
于畀留面色惨白,他几次想张口说话,让自己的部队作出一些反应,却终究是没有出声。恰恰相反,一个念头却随着对面汉军骑兵的铺天盖地而来越来越大——一切都没用了!
公孙珣重新在高台上坐了回去,然后静观其景……如果说,之前在柳城亲眼所见,两万骑兵突袭一万骑兵,还有点像是行云流水的味道,那么今日这七八千骑兵短距离内加速,去硬撼一万步兵,就有点像是以石击卵了。
速度、力量、撞击、牺牲、破碎……甫一接阵,高句丽军阵便整个溃散开来,然后朝着自家大营倒卷而去。
“完了!”
于畀留终于说出了卡在嗓子眼里的那句话,却已经是在几名忠心家臣的围护下跌坐在地,然后痛哭流涕。
“不要管这些败兵,我们身后还有几千步兵来接管大营,收拾残局,全军给我穿营而过,打散他们的建制,然后去追那些先前逃走的高句丽人!”徐荣立于马上大声呼喝,他发布命令时只觉得浑身都兴奋的在打颤,作为一名军人,他不是没有想过会有带领着七八千骑兵摧枯拉朽的击败敌人的一日,但却根本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迅速,而敌人却又如此不堪!
带着满腔的兴奋,徐荣下达完命令后,就径直纵马直接往高句丽大营里而去,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的败兵堆里有一个痛哭流涕的山羊胡子老头,更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是之前数日与他对垒的高句丽前军主将。
当然,便是知道了他恐怕也不会在意和停留,因为从今日起,从七八千骑兵从汉军营垒内呼啸而出的那一刻起,高句丽一切的一切,就什么都不算了。
……
“徐荣,字伯进……初,为玄菟别部司马,高句丽引军五万来攻,太祖持兵八千相据于坐原,以荣为前军督导……酣战三日,贼不能克,汉军援军又至,将退,乃立大营于汉军营前两里处,复以万人断后。太祖遂效鄢陵之战,撤帐平灶,立骑阵于营中,复推倒营墙,拜荣为骑兵司马,总揽全军骑军七千直出敌阵。荣横刀马上,扬声直攻向前。贼左相于畀留率万众相迎,一战而溃,自知事坏,乃跪哭于营前。荣过于畀留而目不暇,曾不下马,又追陷溃兵直入贼营,尽陷其营,复不下马,又长引骑军穿营而过,辍贼大众于后。
太祖立于高台上,见荣如此,乃笑谓左右曰:‘吾自幼读史,及所闻古之善用兵者,未有长驱径入敌围如徐司马者也!’军中遂尽呼荣‘长驱司马’,乃名震辽东!”——《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