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到这吧,明日再议。”
巩永固腾地站起,和田守信和马嘉植往后堂而去。
丁魁楚张元辅等扬州官员起身目送,等三人身影消失,众官相互一看,眼中都是恐惧。
如果说,林锡耀只是一个小盐商,影响还不至于太大的话,那驸马爷现在留下的八人,那可是扬州的八大盐官,两淮产出的食盐,几乎全在他们的掌握中,
而日常里,扬州府的官员,谁人没有受过他们的好处?如果他们出了事情,在场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张元辅脸色铁青,迈步第一个离开。
丁魁楚跟上,脸色比张元辅更难看。
这一夜,是扬州盐商和官员的不眠之夜。很多人彻夜难眠,想着要如何度过这一关?也有人连夜写信,向京师或者是南京的恩主求救……
一连三天,八大盐商连同两淮盐运司泰州分司的主事黄灿都没有从钦差行辕中走出来。
只有快马不停的从行辕进出,将巩永固马嘉植写给朝廷的奏疏,一道道地送了出去。
扬州官员想要打听消息,一概都吃了闭门羹。
连南京来的一些说情贴,都有去无回,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而林锡耀在扬州的所有店铺和宅子,都已经被查封,贴上了钦差的封条,没有钦差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能揭去。
一时,城内的盐商人心惶惶,八大盐商的家人更都是坐不住,除了每日到行辕门口,哭泣讨要家人之外,更纷纷到扬州各级官员府中求援:你们平日都拿了那么多的好处,现在我家老爷有难,你们总不能不管不顾吧?
这其中,两淮盐运使丁魁楚和监盐太监张元辅的府门,都快要被敲烂了,两人虽然拒门不见,但耐不住人多,面对众多家属的围门,也不得不派人出来安抚几句。
深夜。丁魁楚和张元辅密议。
“张公公,咱们得赶紧想办法,不然照这么下去,迟早会坏事!”烛光下,丁魁楚脸色难看。
作为两淮盐运使,八大盐商和他勾连甚深,如果其中有一两个人受不住煎熬,将他的丑事抖了出来,那他就完了,不但两淮盐运使的官位做不成,说不得还会有牢狱之灾。
张元辅也一样,作为监盐太监,他没少拿八大盐商的银子,一旦爆发,他逃不了一个索拿回京的结局。
张元辅摇头,靠在椅子里,愁眉苦脸地说道:“这还用你说?但钦差不见我们,行辕又看守极紧,咱们的人进不去,一丝风声透不出来,那个汪思诚更是胳膊肘往外拐,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丁魁楚抓着胡须。
“什么办法?”张元辅精神一振,立刻坐直。
“巩永固和马嘉植,到扬州是干什么来的?”
“筹集粮饷来的啊。太子那边要打仗,没有粮饷可不行,所以他们才要扣住八大盐商,想从盐商口袋里掏出银子,可他们哪里知道,扬州盐商虽然肥的流油,但一个个却都是鼠目寸光、爱财如命之辈,又自恃有京里和南京那帮勋贵的保护,不到最后时刻,他们是绝对不会痛痛快快的拿出银子的。”说到此,张元辅长长叹口气:“舍财不舍命,这些人,咱家太了解了。如果现在能有谁说服他们,愿意拿出银子,令两位钦差满意,不牵连咱们,咱家宁愿叫他一声祖宗!”
“公公以为,巩永固和马嘉植,只是为了银子?”丁魁楚冷冷。
“那当然,不为银子,还能为什么?”张元辅道。
丁魁楚摇头,沉沉说道:“怕不是那么简单,如果只是为了银子,扣人之后,就会立刻谈条件,就好比是绑匪绑票,你总得让家人知道,出多少赎金,并给一定的时间进行准备吧?可一连三天了,钦差行辕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不见盐商的家人,也不和咱们见面,丝毫没有谈判拿银的意思,下官觉得啊,这后面一定有更大的图谋。”
听丁魁楚一说,张元辅也觉得事情有点可疑,向前探着身子:“你是说……”
丁魁楚沉着脸:“前年左懋第到扬州查盐,那可是太子殿下的建议,听说太子殿下对查盐无果,十分不满意,这一番到江南募款,也是太子的提议,来的驸马都尉和马嘉植,又都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更不用说还跟了一个东宫典玺田守信!他们三人一到,就拿了林锡耀。汪思诚那家伙,更是一反常态,忽然就背叛了我们,如果下官猜的不错,汪思诚并不是遵循巩永固的命令,而是太子的命令,事情连接在一起,公公不觉得这都是刻意安排的吗?”
张元辅眼睛转了转,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你是说,他们想要效仿左懋第,再兴大案?”
“八九不离十!”丁魁楚肯定回答。
张元辅脸色发白,这是要命啊!如果是要钱,他还可以想办法让盐商们割肉出血,满足两位钦差的要求,但如果要兴起盐案,那可是不行,虽然只有两年,虽然有前任监盐太监的前车之鉴,但他张元辅可是一点都没有顾忌,自上任初始,就大肆收受银子,到现在已经是腰包鼓鼓,想让他舍去这一切,被索拿回京,乱棍杖毙,他是说什么也不会愿意的。
同样的,张元辅也知道,丁魁楚也是不愿意的,这两年里,他们两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谁也不比谁清白,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原来如此,怪不得呢……”张元辅踱了几步,目光看向丁魁楚:“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丁魁楚向前倾着身子,低声:“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博一下。张公公可知道当年苏州抗税的事情?”
“你是说……”张元辅立刻明白了。
当年神宗皇帝派人到苏州收纺织税,结果在纺织老板们的组织下,纺织工人尽数上街抗议,掀起民变,不但殴死了在地的税官,还把神宗皇帝亲派的收税太监当场给打死了。
就大明律来说,这可是视同谋反。
宫里的太监们,尤其气愤,纷纷向神宗皇帝进言,要求严惩。
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只抓了两个带头的工人,投进了死牢,其他人一概没有追究。
而收取纺织税的事情,更是就此夭折。
究其原因,就是两个字,民变。
即便是神宗皇帝,也害怕民变,所谓法不责众,为了平息事件,神宗皇帝也不得不忍气吞声,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张元辅是宫中太监,对这件事当然是了解的。因此,丁魁楚一提,他就知道丁魁楚的意思了。
连皇帝到最后都只能忍气吞声,更不用说太子和驸马了。
丁魁楚压低声音:“不错,下官的意思,咱们就效仿苏州,给驸马爷施加一点压力,让他知道,要银子可以,到如果想要在扬州兴起大狱,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不但咱们,就是扬州的士绅百姓也不会答应!”
“你就说,咱们怎么做吧……”张元辅毫不犹豫。
“一,联络八大盐商,令他们再派人去南京找寻靠山,告诉南京的那些勋贵公亲,再不出手,大家一起玩完。驸马的钦差在咱们面前是一个爷,但在那帮勋贵公亲眼里,怕也不算什么。只要他们下狠心,一定能给巩永固更大的压力!”
“二,号召扬州盐商和其他商家集体罢市,召集更多的义民,到钦差行辕讨要家人,制造民意汹汹、民变在即的假象!两淮食盐都自扬州转运,一旦扬州乱了,少则三天,多则七天,各地的食盐就会出现短缺,而一旦没有了食盐,淮扬南直隶,甚至湖广都会大乱,到时,太子还能剿贼吗?他巩永固和马嘉植,想要筹集的粮饷,还能拿到吗?不用咱们说,就会有御史上疏弹劾,朝廷不要了他们两人的脑袋才怪呢。”
“只要双管齐下,用不了几天,扬州就会变成当年的苏州,到时不用咱们去求巩永固,巩永固怕是要来求咱们了!”丁魁楚说的杀气腾腾。
张元辅瞪着凶狠的眼睛,一拍掌:“好,就这么干!”
“不过此计要想成功,还需要做一件事。”丁魁楚补充道。
“什么?”
“调走汪思诚。”丁魁楚阴沉着脸:“前番左懋第为什么在扬州束手无措?就是因为扬州里外都是咱们的人,这一次巩永固为什么能杀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就是因为汪思诚投靠了他,不论罢市,还是在行辕门口聚集抗议,都需要兵马配合,如果汪思诚有所警觉,带兵弹压,咱们的图谋,说不定就会失败,因此,必须调走汪思诚,换上一个咱们的人。”
张元辅皱起眉头:“可汪思诚是扬州参将,又没犯什么错误,怎么才能调走他?”
“可以用调防的名义……”丁魁楚小声提醒:“公公可能忘了,咱们扬州这一块的防务,属于操江提督。”
张元辅眼睛一亮,抚掌一笑:“明白了,咱家这就给诚意伯去信!”
诚意伯,就是刘孔昭,是为刘伯温的后裔,现在领南京右军都督府、提督操江兼巡江防,扬州正在他的权限范围内。
张元辅眼珠一转,忽然又说道:“咱家才疏学浅,识字不多,如何向诚意伯陈说利害,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不如请大人先润色一封,咱家照抄如何?”
丁魁楚点头:“也好。”
……
暗夜里,一片快马急急奔出扬州,连夜过江,过南京而去。
……
第二日黄昏,从南京来的驿差,不停的进入到钦差行辕。
为盐商说情,甚至是威胁的咨文,堆在巩永固的案头。
巩永固冷冷一笑:“魏国公,隆平侯,各部尚书,各种晓以利害,威逼利诱,盐商的路子,可真是广啊。”
……
“巩永固不为所动,看来,不动杀招是不行了……”
丁魁楚恶狠狠。
……
翌日,城中八大盐商连同其他大小店铺,一早就没有开门,同时的,城内外一十三处主要码头也都停止了货运,有小掌柜在码头大声宣扬,因为盐商老板都被官府捉去了,货款没有着落,所以不得不停止。码头工人都是哗然,他们穷苦百姓,靠出卖体力为生,家中根本没有积蓄,今日不劳作,就意味着明日可能要挨饿。
这时有人说话了。
“与其坐在这里饿死,不如去请钦差老爷开恩,把八位盐商给放出来,恢复运盐,好让大家有活干……”
顿时一呼百应,码头工人才管不了什么盐弊,他们最在意的,是自己的生计。
同一时间,不止是盐商铺子,其他各行各业的店铺,也都大范围的关门——盐商在扬州势力极大,涉及的行业极多,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面对八大盐商家人的劝说(威逼),没有人敢反抗他们。
不到中午,钦差行辕的大门口,就聚集了大批的人潮。
“我们要见钦差大人~~”
“我们掌柜无罪,为什么要抓我们掌柜~~放我们掌柜出来~~”
“不能欺压我们扬州人~~”
“放人,放人,钦差也不能随意抓人!”
人潮汹涌,不止是盐商家人,店中伙计,码头工人和看热闹的百姓,更有一些好事分子在暗中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撩拨众人的情绪。
守在钦差行辕门口的扬州官兵立刻就警惕起来,在参将汪思诚的指挥下,他们在行辕门口摆出军阵,不许任何人靠近,同时大声警告,令百姓立刻散去,不得侵扰公署。
但百姓们哪里肯听?在有心人的鼓动下,他们呼喊口号,一声声,一阵阵,最初的口号还算是平和,渐渐就激动了起来。很多平常对官府和生活的不满,都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发泄了出来……
行辕内。
百姓们汹涌的口号声,如惊涛拍岸,一浪一浪的传了进来。
大堂上。
驸马都尉巩永固坐在左手边的椅子里,脸色难看,御史马嘉植则是负手在堂中踱步,眼神满是忧虑,不时走到堂前,侧耳倾听外面的呼喊,然后眼中的忧虑就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