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下来,清江浦早就行成了规矩,所有车马的活计一概由七家牙行分派,牙行自己没有车马车夫,在清江浦附近讨活的车夫们去牙行里挂个名字,然后由牙行分配,脚钱收入大家按照比例分配。
牙行们做的还算公道,不然活计就让别家抢走了,不过也有大概的范围划分,分派区域和去向,两家最大的商号,一个是通北号,这个和漕运同一方向,去往山东和北直隶,一个是中原行,这个是去往河南,另外一个是徐凤祥,这个是走徐州凤阳一片,陆路也就是这几片地方,其余几家或者接专门的生意,比如说江南几个做丝绸棉布的大商号专用某家,还有是去往南直隶江北其余府州县,也有承接零碎活计,专门针对行人的。
这个不用想就能知道,能接通北和中原两家的活,自然是赚得多,一次跑几个月,一年几趟也就足实了,徐凤祥胜在轻松,可以多跑几次,至于其他家那边就属于做比不做强,总算有活计养活自己和车马。
近万辆大车,近万名车夫,除却那些大商号以及方方面面直属的,剩下的也有几千,这么多大车,谁不想去接那些钱足好做的活。
通北号和中原行两处,一次出车最少十几辆,路上有武师护着,沿途的州府卡子也都打点周全,去的时候脚钱先支三成,送到了目的地之后,回来还能安排活计,脚钱结算的也是及时,这样的自然好做,跑上几年就能置办一辆新车,至于这徐凤祥的,路程近好走,跑完一次可以回来多接活计,运气好去徐州,若能捎带几坛汉井名酒回去,这一趟就赚得多了。
至于去他地方,好运气的接那些大大商户的生意,运气不好的就只能接那些零碎活,带着货穿州过府的走,路不好不说,还有个河沟溪流的拦着,过去麻烦不少,沿路也谈不上打点之类,遇到匪盗响马只能自认倒霉,有时候还要被沿途的百姓讹诈,更麻烦的是,牙行本身就会坑人讹人,稍不留神,牲口和大车就不是自家的了。
赶车拉货,眼前的财货自然不能这么放过去,运粮食的一次下来总得克扣个几十上百斤的,其他货物也免不了雁过拔毛,但偶尔一次两次还好,事情做得多了,货主和收货的发觉,直接找到了牙行那边,牙行在官面和江湖上都有人脉,狠狠教训几个之后,大家都收敛了很多,但也没办法在这上面贴补了,人是正当,可日子变得难熬。
大家都想要好的生意,坏的生意没人做,自然要争,开始时候不过是身强力壮的占先,到后来却有了按照地域划分的几个大帮,这就是所谓的“大车帮”,厮杀争胜之后,垄断在通北号、中原行以及徐凤祥几家牙行的挂号权利。
开始时这等车夫们的行会不过是求个占先公道,可几百上千人结成一伙,自然就不满于仅仅占先求个公道,牙行也没办法做什么手脚,四家较小的牙行做不下去了,活计都朝着通北号、中原行和徐凤祥三家集合,实力膨胀起来的牙行和各自抱团的车夫帮会们形成了新的平衡。
大车帮会经过厮杀吞并之后剩下两帮,一伙是山东帮,一伙是河南帮,山东那边主要是青州人,河南那边则是汝宁和归德过来的人,这两帮承接三家牙行和其他商货的运输,不是这两帮内的车夫就会活的很难。
牙行抽成这个倒是天经地义,可如果不是山东、河南两帮中人,这拉脚运货的车钱还要给这两帮一份,这么算下来,即便接到了通北号和中原行的好活,也不过将将能糊口,甚至连这车钱都被克扣,被驱使着白干活,当然,山东、河南这两帮的底层帮众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也就是拉脚做活钱拿得足些及时些。
只是原来是赶车的车夫手脚不干净,现在是大车帮手脚不干净了,有时候小货主的货物,经常是半路不见,不过小货主往往跟着车走,少不得要人财两失……
山东和河南两帮,两家各有几千帮众,任谁有了几千帮众都是势大气粗,不会只安稳于从牙行这边接活,在清江浦外围的部分客栈、赌坊和娼寮,都要给这两帮缴纳份子钱,不然生意就做不下去。
两帮的高层在这清江浦也成了江湖市井中的头面人物,中层的把头之流也过得肥实富足,有个威风气派,下面的帮众也就是能勉强吃饱,在外面不被人欺负,帮内欺负那就说不得了。
至于外面的那些不在帮中的车夫脚夫们,那日子就辛苦的很了,整日里受气被欺负不说,还赚不到什么钱,一不小心大车和牲口就被人夺了,倾家荡产,流落街头或者自行了断。
有大帮会,零散被欺压的车夫也要抱团,有河南和山东两帮霸占着,除了这两省过来投奔的会被接纳,外省来的已经渐渐绝迹,也只有南直隶这边的人仗着本乡本土的优势过来做事,南直隶江北处也有不少区域是水网纵横,车马行动不便,所以来到清江浦这边的本地车夫只来自三处,凤阳府北部、淮安府西北、还有徐州,说白了就是徐州加上相邻府州的区域。
他们本乡本土,地面上又熟悉,要价也低,几家牙行,特别是徐凤祥这边,都喜欢用这些车夫。
只是这么一来,就触碰了河南和山东两大帮的利益,直接放出风声,谁敢给这些人运货拉脚的活做,那就出不了清江浦。
放出这话来大牙行立刻停了这些散户们的生意,个别不知道的,图便宜的把货给了这些散户车夫装运,车一出清江浦,在路上就被人围住,车直接给掀翻了,货物散落满地,车夫也是被打。
日子艰难,可为了养家糊口也要做活,有人偷偷摸摸的接活,但那两个大帮耳目众多,清江浦出去的道路就这么几条,想要堵住还是很容易,几次之后,有人的大车被推到路边点火烧了,牲口也是就地宰杀……
这就是彻底绝人活路了,一直忍气吞声的散户车夫们再也忍受不住,要豁出去拼了,先去报官,可山阳县对城外的事情根本懒得理会,户部分司又不管地方上的治安,至于商会、行会之流,本就和两个大车帮沆瀣一气,袒护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过问。
冬日时节,清江浦水上的营生停了,可汇聚在这边的货物需要用车马送到各省各处,一来是年货,二来则是为来年备货,正月里清江浦也要过年清闲的。
可在这个时候,烧车杀马打人却变本加厉了,散户车夫一文钱赚不到不说,养家吃饭的家什也要全被毁了,有人寻了短见,更多的人灰心丧气的回乡,也有人忍不下这口气,抱团自保,准备和河南、山东的大车帮拼了。
当年这两家大车帮起家也是和人火并,一场场打赢了才有今天,散户车夫们抱团之后也是邀斗,大家打一场分出个胜负来,给以后定下个规矩。
清江浦西边晒金场,对于清江浦这等寸土寸金的地方来说,难得有这么一块空场,方圆百亩大小,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不过这边也只有此时才空旷,运河一开,这里就堆满了各处汇集的大宗货物,车马川流不息。
在空场的西边,有百余名汉子聚集,他们手里拿着齐人高的大棍,穿着破烂的棉袄皮袍,紧张的盯着远处。
站在这队人头里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这汉子脸色蜡黄,胡须稀疏,脸上有几道疤痕,看着神色颇为坚毅,他身上的羊皮袄毛秃了不少,一根绳系在腰间,头上扣着个带护耳的毡帽,久在清江浦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赶大车的车夫装扮。
这名汉子中等身材,若放在人群中并不怎么起眼,可明显是首领的样子,在这百余人里,也就是他还算坚定,其他人看着都有些慌张,不住的朝东边看。
“大刚,河南和山东两帮加起来过万,咱们才这么点人,打不过啊!”在这汉子身后一个四十出头的瘦削中年说道,语气里很是紧张。
那汉子露出个僵硬的笑容,闷声说道:“他们两帮人加起来也就是不过五千,又有不少老实干活的,能一家拉出来五百人就不错了,这五百人还要看守那些场面,还要彼此提防着,能来咱们这边两三百就不错了,再说了,这两三百人平时享福多了,那还敢拼命,那里比得上咱们这一百多人,都是一条心!”
那瘦削中年低声念叨了句“那两家加起来也得有六七百……”
“老汪说得没错,那帮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孬种,咱们这次就要把他们打服了,南直这片地方还是要咱们南直的说了算!”站在汪大刚右侧的一名年轻壮汉粗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