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你是王升的手下。”
陈文所指的乃是这些人中的一个瘦弱少年,这个少年便是当初他进山遭遇王升时,第一个喊住他的腼腆少年,也是那一夜靠着手机播放视频脱身之时,最后一个被他的花言巧语带入局中的守门卫兵。
只不过,陈文此言一出,就连这少年的那几个同伴也连忙挪动身体和他拉开距离,惊恐、愤恨的看着这少年,仿佛不认识一般,而陈文麾下的士卒们则纷纷拔刀在手,时刻准备着在陈文一声令下后将这个少年砍成肉酱。
“陈,陈将军,小人曾经确实是王升那个狗贼的下属,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听到少年的辩解,陈文突然意识到两个问题:第一,他在那一夜之后并没有再见过这少年,这少年是如何知道他的身份的,第二,这少年在称呼王升时,并没有像当初那样使用大帅的尊称,而在直呼其名后更是加上了“那个狗贼”的后缀,这里面发生了什么?
“你认识本将?”
“回禀陈将军,小人确实认识您,也听过您在大兰山下的村子里讲古。”那少年还算镇定,虽然打结的舌头和闪避的目光还是把他内心的惶恐显露无遗,但是回答还算妥帖,而且让陈文的疑问又多了一个。
这少年听过我讲古?
这里面恐怕还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陈文将那少年带到旁边的清净处,继而问道:“你认识本将不奇怪,不过你说你听过本将讲古,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话,只见那少年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陈文想要获取到的答案说了出来。
“回禀陈将军,那一日您以妙计脱身后,小人和几个同僚便奉命回到了薛岙。数日后,王升那个狗贼也回到了薛岙,很是被冯侍郎训斥了一番……”
“又过了数日,小人听夏家二哥提及那狗贼再度败在了将军的妙计之下,更是被王经略当众责罚……”
妙计?
陈文的那两次逃脱,一次是凭借着21世纪的高科技产品取胜,而另外一次则纯粹是被逼在绝境下的困兽之斗,哪一次都称不上是什么妙计,只能说是最大化的强化了己方的优势罢了。
在山上养病那几日,陈文也没有听过人提及王升的事情,不只是作为施恩者的王翊没有提及,甚至陆老郎中、胡二还有那个守门的把总也没有提过此人。
有恩却不求回报,虽然陈文不是很清楚王翊为什么对他会产生防备的心理,但是此人的节操还是让陈文感到无地自容。
“王升那个狗贼回来后,便命令夏家二哥挑选一些人手前往大兰山附近,准备在将军独自离开大兰山的范围时,伺机刺杀将军,而那些人当中便包括小人。”
刺杀?
原来王升这厮还有过如此的计划,陈文和王升相处的那几日,对于此人也算有所了解。锱铢必较不说,还颇为记仇,所以他很奇怪这家伙在他进入大兰山老营养病后,怎么可能就没了音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这个王升一直想要杀他!
这一刻,陈文满心的怒火仿佛要将他燃烧了一般,反倒是没有了一般人侥幸得脱大难后的庆幸之情。
听到这里,陈文怒极反笑。“本将是没有离开大兰山左近,可是那段时间有很多次独自一人的时候,难道尔等就没有注意过吗?”
“此事小人倒是注意过,比如陈将军您去镇上买些东西,或是找寻一些熟识……”
“那为什么不动手?”
那少年叹了口气。“小人听过您讲古,觉得您不像是王升那狗贼当时所说的那样会是鞑子的细作,所以小人便将这些告诉了夏家二哥,夏家二哥听过后,也觉得似乎真的不是那样,便使人回去告知王升那狗贼没有机会,后来您荣升大兰山游击,王升那厮听说后才放弃了这个计划。”
原来是这样啊,陈文在和这少年谈话时,始终注意着他的眼睛和一些肢体动作,就像是当初鉴别陈富贵的那个谎言时一般,他在交谈的同时一直在利用科学的手段来明辨真伪。
此间这个少年的表现很正常,所有的肢体动作和眼神都显示他是在回忆而非编造,这也让陈文开始有些相信了此人的话语。
只是陈文并不知道,那一日他借手机播放的视频文件脱身,这少年其实并没有彻底宕机,甚至在他走后回头看过一眼。只是陈文先前说过的那个“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让他深有感触,才没有闹将起来,后来也没有把那一切告诉任何人,包括他口中的夏家二哥。
“看来本将还要感谢你和那个姓夏的汉子喽?”
“小人不敢。”
“你不敢不代表别人不敢,那个姓夏的既然被派来伏击本将,那么他想必也见过本将吧。如果本将没猜错,应该就是那时跟在王升身边的那个狗腿子军官吧?”
狗腿子军官这个词实在把那少年听了个一愣,只是他反应过来后,神色之中立刻浮现起了激愤之色。
看来真的是他。
被王升挟持的那几日,陈文注意到那个狗腿子军官很是照顾这个少年。简单的激将法,陈文便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此间怎么只有你自己,那个姓夏的呢?”
“夏家二哥。”说着,那少年咬着下嘴唇,似乎是不想把一些他认为不应该发出的声音发出来,可是眼眶中的泪水却早已将他的内心感受表达了出来。
“夏家二哥死了,夏家二哥被王升那个狗贼杀了……”那少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蹲坐在地上,捂着脸哇哇大哭了起来。
陈文一问才知,原来这少年和那个所谓的夏家二哥都来自新昌,更是同村的乡亲。那姓夏的军官少时便是同村的孩子王,很得人心。后来清军占领新昌,绿营兵在村里为非作歹,那个姓夏的军官便带着一众伙伴袭杀了回程途中的绿营兵,随后便流落到四明山反清。
姓夏的军官先后跟过几个义军的首领,只是跟楼继业一样,在那个义军旋起旋灭的年代,也只有来回来去的换东家。不过他的运气还不错,至少比楼继业强,尚没有被人起外号叫“人中的卢”之类,就投入了冯京第的军队,后来便跟在王升的麾下。
王升密令他找机会伏击陈文,他本来是按照军令带着一些部下入住南面的镇子,只是陈文那段时间并没有离开大兰山的意思,所以他们也没有适当的时机。后来陈文讲古,起初他们并不知道,只是讲了几次后弄得大兰山左近几乎人尽皆知,才有了这少年听陈文讲古之事。
陈文讲古的内容虽然涉及多个朝代,但却都是以着汉家英雄扫荡蛮夷为主题,因为他当时主要是为了挑选一些夷夏之防认同较深的人随他南下福建,只是没想到此间竟无意间摆脱了王升的暗算,也算是无心插柳吧。
那军官没有选择刺杀陈文,开始王升到没说什么,毕竟在大兰山的左近杀了陈文那不就明摆着是他王升要给王翊下马威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只是后来的那场比试,王升在见到了陈文所部的战斗力后,对这个原本他还很是欣赏的军官便疏远了很多。
王升决定降清,在决战前夜曾经试图统一部下的人心,岂料在众人尽皆被他的恐吓吓破胆的时候,这个一向恭顺有加的军官竟然会带头激烈反对,并力劝王升放弃这个念头,于是乎便连同其它反对者一起被王升的家丁亲手杀害。而这个少年当晚起夜,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便逃了出来,后来更是和这些人混在了一起,结伴而行。
看来刚刚那第二个问题也不需要问了。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陈将军的话,小人叫作于力。”
“哪两个字?”
“夏家二哥说是笔画最少的那两个字。”
于力?
这名字的笔画还真是少,只比许文强的小弟丁力笔画多了那么一划,够省墨水的。
“原来如此。”
陈文在言谈间以着各种他知道的方法测试这少年是否说谎,而答案却是没有一句是谎言。本来在想起此人乃是王升的部下时,陈文杀心已起,可是既然这少年已经不再是王升的部下,他的杀心也没有先前那么重了。
看着这少年,陈文回想起少年口中的那个夏家二哥。他无论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在他面前狐假虎威,对着王升卑躬屈膝的狗腿子军官竟然会是因为反对将主降清被杀的,这让他感到有些荒谬,尤其是在褚素先那个贪官携银潜逃发生之后的今天,更是如此。
陈文想了想,似乎他还是受着前世某些非黑即白的思想所误导。作为穿越者,他看待古人总会以后世的观点来看,这样显然是不对的。
这个时代的史书很多,以清修的《明史》为主,只是其中不只是有忠奸二传,还有很多根本秉承奴酋弘历的意思以及修史者的主观意见写就的观点。
袁毛之争那个大坑暂且不提,只说何腾蛟这位“忠臣”。弘光时受制于左良玉;隆武时排挤忠贞营,搜罗散兵游勇作为嫡系造成百姓更大的负担,兼无将将之能,导致了刘承胤等人的军阀割据,清军入闽时他更是阳奉阴违不去救援隆武帝;永历朝反攻湖南,全胜在际之时唆使郝摇旗偷袭陈友龙部明军给予清军喘息之机,又为争功调走了围攻长沙几近成功的忠贞营,彻底断送收复湖南援助江西的战略,更是一手导致了他自己身死人手。
就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最后也能落下了个试图力挽狂澜的英雄形象,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看来还是应该更加全面的分析人性和利益关系,才能更加明确的探究本心、分析利害。
“你此间这是准备去哪?”
“回陈将军的话,夏家二哥不在了,小人打算回乡告诉他家人他的死讯,然后回家孝顺老娘。”
“哦。”
即便杀心已去,陈文也不打算让这少年同行,给了他一些干粮就让他绕路离开。
随后陈文试探了下剩下的几个人,却都是四明湖之战的溃兵,只是跑的比较快,才没有被清军抓获。这些人大多是新昌人,不过他却没有把这些人放走,而是在确定这些人并非清军探子之后,便放在了大兰山的那些溃兵之中,着人监管了起来。
就在这时,继续前行追上撤退队伍的陈文却发现队伍停了下来,这让他的神经腾的一下绷紧了起来。待他赶到前面,却是一辆马车的车轴断了。
松下一口气的陈文立刻勃然大怒,按照规定,此行这些日子,一旦有车马损坏,立刻弄到边上修理,绝对不可以堵在路上拖延整个队伍的进度。此间道路本就不宽,眼见着这辆马车堵在路上,后面的车马无法前行,分明就是违反规定。
“为何不拖到路边修理?”
面对着陈文的质问,那辆马车的主人很是理直气壮的解释了起来。
原来这马车的主人乃是大兰山明军的一个官员,只是平日不在老营办公罢了。这辆马车做工并非那等粗制滥造,所承载的也是这位官员家的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中的女眷怎可轻易见外人,尤其是在这鱼龙混杂的逃难队伍,就连平日里都是由仆役送到车里吃喝拉撒的,此刻自然也不方便出来见人。所以,这官员便使人让行在前面的一户姻亲调一辆马车过来,以方便女眷转乘。
这段解释直听得陈文怒意更盛,明时大户人家的女眷养在深闺不假,也不至于为了不见外人而吃喝拉撒睡全在车里吧,这姑娘得臭到嘛份上了?再者说了,此地又不是家中,逃亡路上哪有那么多规矩,难道连从权二字都不懂吗?
再说车坏之后,拖到边上修理不就完了吗,何必一定要等那辆调来的马车再行转乘,这样整个队伍的进度都会被耽搁下来。
迂腐到了这个份上,陈文决定和这个官员讲讲道理。
“严主簿,此行并非踏青,身后随时可能有鞑子追来,本将率部掩护百姓撤退,为的是防止百姓为乱兵、匪徒和鞑子残害,所以这队伍绝不能停下来等你家把人接走再行上路。是有从权,且叫你家姑娘先下车,自行前往你那姻亲家中,或者将车拖到路边修理,总不好因为你一家耽误所有人的行进速度吧?”
陈文自问把事情说的很是清楚,可是那官员却摆出了另一副姿态。
“礼不可废,从权本身就是那些不守礼数的名教败类的托词,老夫的女儿尚且待字闺中,如何能见外人?再者说了,陈将军,你也知道可能会有鞑子追来,怎可叫我家女眷留在后面?”
你知道鞑子可能在后面追所以不能把你的女眷留下,那么别人家的女眷就可以留下来喽?
陈文深吸了口气,强压着心头的怒火,面对这等迂腐且自私自利到了不讲理份上的家伙,真不知道该说这个官员些什么,于是乎他干脆直接下达最后通牒。
“本将没时间跟你废话,给你两条路,第一条,把车拖到路边修理,什么时候修好什么时候继续上路;第二条,叫你家姑娘自行追上那辆你家姻亲的车马。若是还不同意,老子叫人连人带车一起给你推下山,你信也不信?”
这严主簿听到陈文这话,很是吓了一跳,他虽然不在上山,但是这几日也听过相熟的一些官员提及了陈文自上山以来的很多所作所为,果不负武夫之名,尤其是回想着现在依旧在牢车里的褚素先和那一日杀人立威的企图,着实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就在他在礼法和恐惧之间犹豫不决之时,车子里传来为他解围的话语。
“父亲大人,女儿可以自行前往舅舅家的马车。”说着,那姑娘便在丫鬟的帮助下从车上走了下来,为他的父亲解围。
下了车,那姑娘便走了过来,对着陈文道了个万福,随后劝慰了他的父亲几句,便在丫鬟和老妈子的搀扶下向前面的队伍走去。
姑娘的声音很好听,虽然蒙着一层纱,以示男女之别,但却依旧能够透过细纱的空隙依稀看到那姑娘清秀的面容。似乎是出于心理作用,陈文总是觉得这姑娘身上好像有股怪怪的味道,让他很不自在。
只是看着她在丫鬟和老妈子的搀扶下尚且走得很慢,陈文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姑娘是个缠足的女子。
那俏丽的身影依旧在向前蠕动着,陈文也算是能够理解了她的父亲为什么明知道陈文的性子的情况下,还会如此的不讲道理。心中暗骂了句腐朽的封建思想残害妇女以满足封建士大夫畸形的兽欲。陈文也只得指使着工匠、民夫将马车拖到路边修理,以防止其继续妨碍交通。
车子被拖到路旁后,后面的车马也重新开始前行,随着这户官员的女儿以身作则的事情的传开,这类稀奇古怪的问题也开始减少。
就这样,由南塘营护卫的这数千百姓经过了此后近十日的前行,总算绕到了一处距离出山不过的三四十里地的山坳。可也就在这时,缀在后面的哨骑来报,清军的探马也终于还是发现了这队南下撤离四明山的百姓的行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