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八年五月,郑泰的船队陆陆续续返回到中左所,发往日本、朝鲜和琉球出售的货品早在温州就已经装船完毕,直接返回到福建的不是福建明军自用,就是转卖与福建本地商人及南洋华商和泰西商人的。
转卖的只是临时停靠,自用的货物则已经开始了搬运下船,其中自浙江运回的最后一批甲胄和武器更是重中之重,郑成功专门派了一大队亲兵监督,以防遗失和损坏。
就在码头上忙碌的热火朝天之时,一队绿营兵在周全斌的后冲镇监督下下了海船,往分配给他们的大营而去。
“……特命汝管宣毅前镇兼管铁骑,赐名臣兴。”
这支清军便是此前的舟山绿营,陈文诛杀提标营降卒,生剜田雄之心以祭四明湖殉国将士的举动引起了巴成功及其部下们的极大恐慌,甚至唯恐陈文会毁约,干脆连很多家当都没有收拾干净就启程出发。离开浙江后,他们一路坐船南下,很快就抵达到了中左所。而当为首的舟山副将巴成功拜倒在郑成功的面前,接受了任命和赐名之后,这个蒙古汉子和他麾下的绿营兵们也正式成为了福建明军的一员。
巴成功,如今的巴臣兴由郑成功的幕僚带下去领取军服等物,郑成功和郑泰这对堂兄弟便谈起了此行浙江的事情。
“兄长,陈文真的以少胜多,击溃了八旗军?”
“确有此事,就在四明湖那里。如今想来,也是四年前的那数万冤魂索命,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得到了这个答案,郑成功沉默了片刻,才转而向郑泰问道:“浙江的甲士竟如此强悍,实在难以想象。不过现在想来,也是鞑子的骑兵优势没有能够发挥出来,受限于地形才会如此。”
“确实如此,倒是愚兄看过陈文的沙盘,也听他讲过,四明湖周遭百里,不是水网纵横的平原,就是大片大片的山林。而那四明湖虽说是湖,但却不大,周边地形平坦,河流却极少,鞑子选在那里向陈文宣战,也是算计到家了的。奈何陈文的步兵实在太过凶悍,那达素败得也不冤枉。”
“原来如此。”郑成功点了点头。“如今陈文在北线已经没有军事压力了,是进取杭嘉湖与江南的鞑子决战,还是西进江西,与那洪亨九分出个高下,他可有提及?”
听到郑成功有此一问,郑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舟山的事情一出,我也没好意思再问他。”
能够迫使巴成功这样的骑将归顺,对于福建明军来说乃是一件大好事,可这虎口夺食的事情,确实不利于陈郑同盟的关系。经过了去年的大采购和今年上半年的收货,光是来回转卖货物,今年应该就能获利近百万两,而这也是郑泰必须将舟山让给陈文的原因。
舟山,对于浙江明军来说乃是海上的门户,霸着别人家的大门不放,买卖也就别想正经做了。
“这些浙江制造的武器、装具,皆是再精良不过的,确实比起从日本购置的要强上很多。”
“正是如此。”说到这里,郑泰却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愚兄这一次去,看到东阳江畔,皆是巨大的水车。听陈文说过,乃是水力工坊,武器、甲胄的粗加工都是在那里完成的,远比人工要快捷。”
“哦?”
这个事情引起了郑成功的注意,尤其是陈文的订单能够如此迅速的完成,得到了答案他也开始寻思着在福建把这些东西搞起来。但是转念一想,他现在仅有半个漳州府的地盘,水力资源与雄踞浙东八府的陈文根本没办法相比。更何况,还有原料的问题存在。
“等咱们再收复些失地,也把这些做起来。”
“愚兄也是这样想的。”
“既然如此,铁人军也要抓紧时间训练。前年年底,咱们损失的老兵实在不少,而耿家的狗崽子还死死贴在泉州不走,着实可恶。”
郑成功对耿继茂的厌恶,除了汉奸和前年年底的同安之战外,去年到今年他与满清之间的议和,原本也是打算借此良机来进入满清占领区搜刮更多的资源来增强实力。
历史上他就是这么干的,但是原本的时间线耿继茂可不在福建,如今这位靖南藩的藩王已经把福建当做了自家的地盘,以至于虽说是福建清军的机动部队已经被陈文打成了屎,但是耿家的大军却一次次的干扰郑成功的搜刮计划,使得他的收获低得实在不像话。甚至可以说,若非是与浙江之间的海贸展开,议和也能够打开福建的部分市场的话,这议和就算是彻底的赔本买卖了。
“大木,这铁人军确定有用?我看浙江那边也没有用斩马刀的啊。”
他的这位堂兄,商贸上的事情,可谓是样样精通,但是练兵、用兵却实在不行。
“放心吧,盛唐时的陌刀阵就是如此,我特别将刀刃减少了一尺,为的也是便于习练。对上耿家的那些骑兵,必当如砍瓜切菜一般。”
郑成功的信心很快便感染了郑泰,后者仔细一想,明清两军的大体战法相同,如今能够屡次击败清军的,大西军有战象和罗罗,浙江那边则是鸳鸯阵和长枪阵,他们手中的藤甲兵在永历五年和永历六年也是大放异彩,吊打过福建绿营,这些铁人军乃是千挑万选的精锐,自然也不会差了。
“那么,西宁王那边,当如何答复?”
“我还没想好,尤其是咱们现在还在和鞑子议和,总不好走漏了风声,过段时间再说吧。况且,没有秦藩襄助军需,也许,那位亲家筹划的这一次围攻新会,只怕也会像去年围攻肇庆那般虎头蛇尾也说不定。”
“大木你说的在理,若是白跑一趟,路上的消耗不提,光是抽调商船运兵,就得少运多少货,实在赔不起啊。”
……
与此同时,高州府,这片位于广东西南的土地上,清军已经不复存在,有的则只是隶属于西宁王李定国麾下的西南明军。
经过了长达半年的准备,李定国于今年二月,率领大军自广西柳州出发,配备了大象和铳炮,南下横州,经广东灵山攻廉州府,清廉州总兵郭虎闻风遁逃。
紧接着,大军至高州,清高州守将张月和平南王藩下副将陈武、李之珍督兵至石城青头营扼守,被明军击败,李之珍逃往高州东南的电白县,张月遣使者迎降,陈武则被砍死,高州遂为明军占领。而随着高州落入明军之手,位于雷州半岛的雷州府就成了一块飞地,在李定国的兵威之下,清雷州总兵先启玉也只得以城归降。
高、雷既定,李定国在三月初三亲至高州,广东各处义师群起响应。而满清在广东的机动兵力——平南王尚可喜的藩兵、广东的督标、提标和抚标也不敢应战,唯恐再度出现藩王被杀,全省糜烂的大败,被迫集中兵力防守以广州为中心的核心占领区,并飞马向清廷求援。
然而,自天南的广东到北京,再由北京下令给距离最近的援军,时间耗费良多,往往是缓不济急。
历史上的肇庆之战,尚、耿紧急呼救,明军三月来攻,四月已败,可是到了五月清廷才令江宁驻防满军赴援,抵粤时只赶上了收拾残局,顺带手的把潮州郝久尚给剿灭了。而随着陈文对东南核心占领区的威胁越来越大,去年的肇庆之战,满清连江宁左翼四旗都没敢出动,若非李定国轻敌,以及尚可喜拼了老命救援,八旗军连赶来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自李定国进驻高州以来,明军在高雷廉琼这四府以及李定国占据的那半个广西大力动员,为接下来的围城战做准备。去年李定国就是因为轻敌,瞧不起用兵手段不及孔有德的尚可喜,以为广东也可以像前年的广西一般摧枯拉朽,就没有做好准备,这一次他事先准备了半年,眼下趁着等待郑成功援军的时机再进行一轮动员,为的就是能够一战收复整个广东。
“殿下,这是迄今为止各地收集到的门板数目,请您过目。”
粮食、铁、铅、军鞋,这些都在收集范围之内,而门板也可以充当盾牌,自然也不能错过。尤其是此番李定国决心毕其功于一役,更是要准备到万无一失才好。
说话之人是个湖广来的生员,叫做彭宣飞,永州府人士,乃是李定国取得衡阳大捷后前来投效的读书人,如今在大军中做一个处理后勤的小官,此番在高州便是令了收集门板的任务。
“咳咳,是彭先生啊。”
三月李定国抵达高州,四月就病倒了,如今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病请了诸多名医,却始终治不好。或许,这里面也有李定国始终操劳于战前的准备工作,得不到良好的休息的缘故在,但是照如今这病况,天知道还赶不赶得上六月的出兵计划。
接过了彭宣飞递过来的汇总,高州几个县搜集到的门板数量已经尽入李定国的目中,差的只是临近的几个府。不过看过了这份汇总,李定国倒也稍安些许。照这个数量计算的话,把雷州、廉州以及沿途的府县搜集一下,大军应当足够支用,应当还能支援给广东前来汇合的义军一些。
“有劳彭先生了。”
“不敢,这是学生应该做的,殿下过誉了。”
随是流寇出身,但李定国却满怀忠义之心,对他们这些读书人也是非常尊敬,这一切看在彭宣飞眼中,更是坚信了李定国幕中的那些文官和幕僚们私下里评价的——这位西宁王虽是逆贼张献忠的义子,当年肯定也是被逼无奈才从贼的,日后也必然会是大明的中兴良将,所以他们也更加卖力气的为李定国筹措军需,联络地方士绅,使得这支四五万人的大军才能在后方基地断绝了粮草的情况,仅仅凭着半个广西就支持如此长的时间。
“殿下,为了国事,还当爱惜身体才是啊。”
“彭先生言之有理,本王看过了这些新送到的军情,便去休息,咳咳。”
伴随着李定国的咳嗽声,彭宣飞恭恭敬敬的行过了礼,才离开了简陋的行辕,回返到他们这些负责军需的官员们平日里办公的地方。在离开之前,他更是寻了行辕里负责照料的郎中,稍加询问了一番。
“振华,殿下的病怎么样了?”
这几个文官,都是在负责对搜集到的军需的汇总工作,两个月下来,高州能搜集到的已经都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等雷州和廉州的物资送到,如今反倒是清闲了下来。
“还是老样子,郎中说一点儿也不见好,还说殿下还是每天操劳于国事,休息太少。”
“那我等再去劝劝吧。”
说着,几个文官便起身欲走,反倒是被彭宣飞拦了下来。
“我今天已经劝过了,殿下说看过了新到的军情就去休息,总算是有所成效了,再劝只会惹殿下不悦的。”
“振华所言甚是,那么看看情况再说吧。”
虽是武夫,但两蹶名王且能够善待读书人的李定国在他们这些年轻的文官眼里,却是难得的大英雄。今朝李定国听了规劝,大伙或多或少的也安下了些心。毕竟,这战事很快就要开始了,没有李定国在前线指挥,胜算就要差上很多,一举收复广东,借此打开局面的成功率就要小上几分。
“我听说,浙江的秀国公,前年也曾给殿下写过书信,力邀殿下合力进攻江西。”
说话的文官乃是一个云南的读书人,入到李定国幕中比较早,而其他文官则基本上都是两蹶名王前后才进入幕中的,像彭宣飞这样衡阳大捷之后的就更是占了大多数。
“还有这事?”
那文官点了点,继而说道:“我记得,秀国公的信使好像是紧贴着衡阳大捷把信送到的。如果算算路程,好像他已经未卜先知了殿下会取胜一样。”
“这怎么可能?”
未卜先知,登时被众人嗤之以鼻,但是转念一想,就连洪承畴那样狡计百出的人物于去年的算计都没有成功,或许那位远在浙江的明军大帅真的有这种手段也说不定。
“现在想想,当年进攻江西好像也不错。殿下两蹶名王,论用兵乃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而那位秀国公也不弱,盘踞浙江多年,鞑子几次会剿都不能奈何。若是两强联手,一个江西还不是手到擒来的,而江西下游,那可就是南直隶了,复了高皇帝的龙兴之地,秦王还有什么理由让天子住在安龙千户所那个破地方。”
“就是,就是,江南富庶,浙江也不差。一举收复,到时候殿下和秀国公,一个中山王,一个开平王,顺着高皇帝北伐暴元时的路线一路北上,必能将鞑子赶回关外去。”
“秀国公祖上可是岐阳王的部将。”
“岐阳王也不差,同样是咱们大明的开国名将,鞑子绝不是他们联手的对手的。”
“……”
广东累经战事,早已残破不堪,尤其是广东西部,明清两军在此拉锯多年,地方上实在不忍直视。而自从与孙可望闹崩了,后者便断了云贵对李定国所部的粮草支援,仅仅靠着半个广西实在捉襟见肘。
相较之下,南直隶和浙江,乃是天下最为富庶的所在。有了钱粮,就能招募到兵员,再加上两位名将协手,怎么看也比进攻广东要强。
几个文官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指点江山,仿佛天下皆在手中,越说自然就越是兴奋。直到片刻之后,一个文官才意识到,这个计划已经被李定国否决了。
“殿下应该不会看错的,进攻广东或许更加稳妥。”
听到这话,彭宣飞想了想,犹自郑重的点了点头,说道:“广东北上就是江西,而且还能和福建的漳国公连成一片,到时候再收复江西和南直隶,顺势举兵北伐,就是中山王、岐阳王和东瓯王三王联手,胜算应该更大。”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便是一片附和之声,而在这些声音之中,彭宣飞所听到的皆是对李定国的无限信任知情。毕竟两蹶名王,迄今为止对战八旗军最佳战绩的拥有者,他们自然而然的坚信李定国一定能够在广东继续创造下一个军事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