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奉天殿,朝议正在进行。
内阁及六部大臣皆在,龙椅上皇帝正襟危坐,下面大臣拿着笏板,分文武排成两列恭敬站着,非皇帝准允,不能随意上前奏禀。
刘大夏回京后,他在六部九卿中的地位显著提升,许多时候弘治皇帝会就一些重要决策询问他的意见,虽不在内阁,但俨然与内阁大学士待遇无异。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兵部尚书转任吏部尚书的马文升,虽然吏部尚书为六部尚书之首,但马文升老迈,弘治皇帝对他的倚重不再如之前那么高。
这次朝会的主要议题是商量北关裁撤兵马。
去年鞑靼人犯边,朝廷从河南、山东、湖广等地抽调大量兵马北上戍边,如今随着战事结束,随之而来出现许多问题,归纳起来就是朝廷养不起这么多兵了。
奏本系由刘大夏发起,但其实是弘治皇帝与其秘密商议后,由刘大夏在朝会上奏禀:“……鞑靼内乱,无心犯我疆土,如今正是我朝休养生息的最佳良机,不若将各边镇疲弱之兵裁撤,各卫所农时屯田农闲练兵,做到屯田练兵两不误,请陛下示下。”
此事由兵部提出合情合理,但其实说明一个问题,就是户部的军资军粮供应不上了。
这也是为何户部会打漕运的主意,弘治皇帝给了新任户部尚书佀钟压力,佀钟就把压力转嫁到手下人身上,手下有人献策,当然是掠夺商贾最为方便快捷,于是刘大夏为户部尚书时放出去的运粮权被收了回来,顺带截获大批船只……既然是官船,自然要收归官府。
就这还不满足,有了船还要有储物仓库,需要人手帮忙运送,而且最好是熟练的老手!
户部等于是空手套白狼,凭空把整条产业链上下全吃下了。偏偏佀钟等读书人还觉得,这并不是强取豪夺,而是用合理手段帮天子分忧。至于商贾的死活,谁去理会?
朱祐樘点头:“诸位卿家可有异议?”
大殿内文武官员都感觉得出,刘大夏分明是代天子上奏,这根本就不是议事,而是天子找个方式通知朝臣,事情就这么定了。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说话就容易被弘治皇帝记恨……就是你这家伙不开眼是吧,看朕不找个机会收拾你!
就在此时,前面站在文官第三位一个身材不高的大臣出列,恭恭敬敬行礼:“回陛下,老臣有异议。”
若是别人说话,弘治皇帝这会儿可能都已经发怒了,但朱祐樘见是谢迁,脸上带着几分期冀,问道:“谢爱卿有何高见?”
刘大夏得弘治皇帝的赏识,是因为他跟鞑靼人打了一场大胜仗,直接造成鞑靼人内部叛乱,属于实干之臣。
谢迁能说会道,朝廷里谁都知道这是个能把死人说活的主,以前他给人的印象仅仅是言辞了得,懂得迎合上意,搞活气氛是一把好手。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尤侃侃的谢老儿突然变成一个既会说话又会办事,能文能武,文韬武略无所不通的能臣,许多事刘健和李东阳都要甘拜下风,就说这次与鞑靼人的战争,谢迁在铸炮和出兵问题上,立下罕见的功劳。
刘大夏胜在实干,而谢迁却胜在决策。
此时的谢大学士,气定神闲,好似胸有成竹,恭敬禀奏:“回陛下,老臣以为,鞑靼内乱不止,正是我朝一举平定草原的最佳良机。”
朱祐樘听到这话,轻轻一叹:“朕何尝不想?但前几年天灾频频,加之西北和北关连续用兵,国库空虚,百姓已苦不堪言。如今趁着鞑靼人内乱,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时机,让老百姓安安生生过上几年太平日子,等府库充盈再出兵也不迟。”
皇帝说出此话,无论大臣是否同意,都要下跪表达对皇帝“悲天悯人”的敬佩与爱戴,皇帝体恤百姓,不管是否发自真心,那至少意思到了。
等大臣回列,谢迁继续道:“陛下,臣这里有一份奏本,仍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沈溪上奏,他在奏本中提出诸多用兵之策,请陛下御览。”
“沈溪?”
朱祐樘想了想,一摆手,“呈上来!”
这份奏本,却是沈溪年初时上疏的“加强版”,重点在于如何联弱胜强,利用鞑靼部内乱之机,扶植中小势力,促使草原内斗加剧,其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就算将来达延部重新完成对草原的统一,也会元气大伤。
上次沈溪提出的只是一个概念,这次却列出具体的计划,比如跟谁联合,如何联合,使节几人,需要做什么,联合后如何策应,各边防应如何配置兵力,粮草不足从哪里得到补给,如何解决朝廷内反战的声音……
朱祐樘把奏本拿在手上,只看了一小段,就被里面的内容折服了。
而下面一众大臣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谢老儿又在帮那后生说话了!
刑部尚书闵圭出列,向谢迁质问:“谢阁部为何屡次三番为沈谕德进呈奏本?”
“老臣觉得对朝廷有益的上奏,自然要转呈,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和责任。”谢迁大义凛然地说。
闵圭冷笑不已:“可为何外间传言,说是如今沈谕德在谢阁部府上做西席?为令公子备考乡试提点?”
谢迁一凛,这种事只有他跟沈溪知道,居然泄露出去了?
谢迁心想:“若是我主动邀请沈溪那小子回家给丕儿辅导功课的事情传开,别人只会以为是我近水楼台,趁机拉拢主考官。”
谢迁故作气恼地反问道:“沈谕德为人热忱,看到我儿学习不得其法,写出的文章谓之‘狗屁不通’,故主动请缨到老臣府上教导,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此语令在场之人一片哗然。
闵圭趁机向弘治皇帝纳谏:“陛下,沈谕德此等翰林官,为东宫进讲、经筵日讲,不求安心讲学,尽钻研谄媚之道,理应降罪责罚,小惩大诫!”
闵圭说完,在场不少大臣点头附和。
谢迁有些后悔说这话,为了自己清白把沈溪卖得干干净净,本来出列上奏是要帮沈溪,现在倒好像是他有意为沈溪找麻烦。
朱祐樘这会儿却根本没听到闵圭说什么,而是一心一意看着手上的奏本,因为这上面所写内容不但非常符合他的心意,而且跟之前他的很多想法不谋而合,但他却没想到奏本中所提如此全面。
沈溪不但做了弘治皇帝肚子里的蛔虫,把朱佑樘的想法阐述得淋淋尽致,顺带还做了一把军师,出的这些主意搔到了皇帝心底痒处,感觉无比舒坦和受用。
“好,好啊!”
朱祐樘看完后,一拍桌案,把下面的大臣吓了一大跳,等他抬起头,才发觉场面有些不太对,“诸位卿家,你们这是……?”
闵圭没想到弘治皇帝居然在他奏请惩罚沈溪的时候走神,他只能把刚才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可弘治皇帝这会儿完全听不进去。出于敷衍,朱祐樘点头道:“闵尚书有心了,不过小惩大诫还是算了,谢爱卿请沈谕德回去教授子嗣并无不妥。朝中毕竟无此明文规定,不是吗?”
“可是陛下……”
闵圭还要说话,弘治皇帝顿时板起脸来,瞪了他一眼,随后摆摆手,意思是你别给我找麻烦。
现在朱祐樘对谢迁可说信任至极,看到这份奏本后,他更是想马上见到沈溪,把其中细节问个清楚明白。
“今日朝议到此结束,诸位回去吧。谢爱卿,你留下……来人啊,去请沈谕德来,朕有话问他。”
朱祐樘脸上带着欣然,居然连先前没商定的撤兵屯田之事也不提了。
刘大夏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明明是皇帝你让我提出此奏议,结果却是你先撒手不管了,难道沈溪所上奏折真那么紧要?
皇命难违,这会儿谁都看出来了,谢迁所上奏本改变了皇帝的心意,既然皇帝看中的是谢迁的才能,那别人留下只是徒劳。
等其他大臣退下,马上有太监出宫传话,让沈溪进宫面圣。
……
……
此时的沈溪,还真没心情去管宫里面的事情,因为这天正好谢韵儿分娩。
五月初八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整个沈家大宅几乎都是谢韵儿痛苦的哭嚎声,家里的丫鬟全都在忙活,接生婆已经进房间好些时间了,却没有消息传出来,沈溪站在院子里,哪怕再着急也没办法。
林黛在旁边看着,想安慰沈溪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少爷、少爷,外面有人找,说是有要紧事。”朱山心急火燎地跑进院门,远远就嚷开了。
沈溪一摆手,道:“天大的事也要放到明天再说!没看到我现在正忙吗?”
由于谢韵儿进入临产期,朱山才在陆府待了几天,就被惠娘打发回来帮忙。此时朱山看着沈溪,眼睛里充满诧异……明明是夫人在里面生孩子,少爷怎么说他很忙呢?
“可是……少爷,外面的人说他是宫里边的公公,是皇上要找您。”朱山委屈地说道。
“胡说八道,皇上找我干什么?”
沈溪几乎是脱口而出,等骂完后才意识到朱山连撒谎都不会,这事儿估计还真的冤枉她了,当下道,“我出去看看……真是麻烦事不断。不知道本少爷很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