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佟青娥的南城之行引发一连串的重大变化,即使是在尘埃落定之后,她也不知道那晚的许多事情都是自己的“功劳”。
首先是宫里的上官盛,听说一大群宫人逃亡,他非常愤怒,甚至比失去宝玺还要愤怒,在他看来,这是不可饶恕的背叛,屠杀宫人本来只是传言,他现在却开始认真考虑了——他认为留在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也不尽可信。
然后是蔡兴海和孟娥,原本计划全力保护倦侯的支持者,见到宝玺之后马上改变目标,无论如何也要将宝玺送出城去,他们打算从守卫相对薄弱的东城门冲出去,然后由孟娥带着宝玺,绕城去与倦侯汇合。
最后是崔太傅和东海王,两人还没听说宝玺的事情,却被一件意外的消息打动了。
在南城拦截孟娥的那些江湖人,将一群太监和宫女逃亡出宫的消息层层上报,很快到了东海王这里,他兴致勃勃地来找舅舅,“皇宫东部守卫松懈,看来是天助我也。”
崔宏没那么自信,“不管怎样,先派兵出城合攻倦侯,然后再做打算。”
东海王依赖舅舅的南军,不敢催得太紧,可是有些疑问他不得不说,“崔二连大表哥的杀身之仇都不管不顾,跑出城去投奔韩孺子,舅舅为何……不肯拦阻?”
崔宏刚刚安排好合攻倦侯的事宜,他显得很疲倦,随口道:“崔腾就是这个脾气,我管不了他,就让他自寻死路去吧,崔胜给我留了一个孙子,有他就够了。”
“舅舅真是狠心哪。”东海王告退,心里却很别扭,以为崔宏仍在脚踩两只船,他得另找一个备用的靠山。
花缤失去了崔太傅的信任,他推荐的三名刺客没能成功杀死倦侯,连人都不见了,南军部分将领作乱的时候,他也没有提供任何保护,等到南军与宿卫军开战,他彻底成为无用之人。
不满的东海王和失宠的花缤见面,很快就聊到了一起。
“江湖人不太可靠啊。”东海王盯着花缤,不客气地说,“一个个吹得挺响亮,不是上天入地,就是以一敌百、敌千,真到了用人之际,全都是废物,现在皇宫里还有好几百名江湖人被抓为俘虏,根本打不过宿卫军。”
“呵呵,各有所长,江湖人的武功可能没想象得那么高,但是讲义气,承诺的事情宁死也要去做,当然,有时候可能会做不到。”
东海王冷笑一声,鉴于曾有一名江湖人在碎铁城外为保护他而死,他没有反驳花缤的话,“这么说来,这次攻打皇宫还是未必能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嗯……花虎王怎么没来京城?我还挺想他的。”
“他年纪太小,又没别的本事,经不起京城的大风大浪。”花缤笑道。
“不来也好,无论这边事成事败,花家总算有人能安全地置身事外。”
花缤笑得有勉强,“崔太傅不也将崔腾送出了京城?”
崔腾是自己跑出去的,崔太傅没有拦阻就算是默认,东海王笑道:“说得也是,人人都得准备一条后路,无可厚非,听说上官盛早早就将自己的家人送到了关东。可是我没有退路,韩孺子也没有,我们只有一条路,无论如何都要当皇帝,死也要死在半路上。”
东海王想起了妻子谭氏,居然有点想念她,现在她和崔太妃一样,都在皇宫里生死不明。
花缤的笑容更加僵硬,没有接话。
东海王叹了口气,“一个人若是有了退路,会变得更勇敢,还是更胆怯?”
花缤不能再装糊涂了,“陛下担心我不肯尽心尽力吗?请陛下放心,我这把老骨头既然回到京城,就没打算完整地离开。”
花缤曾经逃过一次,而且是早有准备的逃亡,东海王不提往事,正色道:“江湖人讲义气,这倒是真的,可城里的这些江湖人追随的是谁?不是我,不是我舅舅,是花侯爷和谭家。”
花缤脸色微变,终于明白东海王的用意,沉吟片刻,发现自己的确无路可选,说道:“陛下若不嫌我老朽无能,我愿身先士卒,第一个冲进皇宫。”
东海起身,拱手致谢,“云梦泽来的英雄好汉,见到花侯爷冲锋在前,必定人人奋不顾身。”
花缤笑了两声,问道:“谭家人呢?”
“谭家男子老少十五口,这回都要带头进宫。”
花缤无话可说。
“四更动手。”东海王扔下一句话,告辞离去。
在另一间屋子里,东海王找到了两位御史大人,一见面就问:“你们承认我是皇帝吗?”
萧声和申明志相当于被软禁,逃不掉,也不敢逃,一听东海王的问话,急忙跪下,“臣等忠贞不二,陛下何出此言?”
“别害怕,我只是问问,毕竟你们曾经支持过冠军侯,甚至愿意为他带兵闯入大都督府,你们为我做过什么呢?”
两人伏在地上不敢吱声。
“冠军侯死了,你们转而支持我,以后还想再转几次?”
“陛下已经登基,臣等绝无再转之理。”
“叫上你们的人,待会一块去进攻皇宫,成了,你们两人就是左右宰相,不成,跟我去地下见桓帝、武帝。”
两人磕头领命,萧声说道:“可那些读书人和柴家人不听我们的命令……”
“刀枪能让他们服从命令。”东海王冷冷地说,他已经站在悬崖边上,所有人都应该站在他身前,而不是身后,“攻打皇宫总要撒点鲜血,区别就是尽忠而撒血,还是被迫而撒血,对你们可能没有区别,对你们的家人却是天差地别。”
东海王对花缤还有一点商量的意思,对两位御史则是直接威胁。
离四更还有一段时间,东海王不想闲着,又去找柴家人,连哄带骗,承诺了一大堆官衔,换取他们的效忠。这份忠诚比两位御史更不可靠,但东海王的要求不高,只要这些人今晚能去皇宫冲锋陷阵就行。
最后,他去见那些读书人,在这里撞到了铜墙铁壁。
国子监和太学弟子们是这群读书人的主力,即使面对众多手持刀枪的士兵,也拒不承认东海王的帝位,聚在一起大声背诵先贤经典,甚至不肯与东海王对话。
东海王冷笑离去,下定决心要在事成之后清洗这些无用的书生。
四更未到,南城先发生了一场战斗,六七百人从不同地方冒出来,全都涌向同一家客栈,与客栈里的一批倦侯部曲里应外合,跟谭家安排的江湖人打了起来。
谭家手下寡不敌众,很快败退。
倦侯的部曲士兵其实只有二百多人,可他们混进京城之后,又从京南秘密招来许多亲友,数量翻了两番。
这个夜里,他们成为第一个行动的势力。
蔡兴海胆子奇大,带人攻打的不是东城门,而是皇宫,希望以此吸引宿卫军的力量,再由少数精锐力量护送孟娥出城。
与佟青娥一样,蔡兴海根本不了解此举所带来的影响。
七八百人的队伍气势倒也不小,浩浩荡荡地前往皇宫,一路上未遇任何阻挡,百姓都躲在家中,宿卫军已经得到消息,一时间弄不清虚实,不敢出宫平乱,全都守在皇城里待战。
花缤和谭家纠集的江湖力量,分成多股藏在东城,消息不畅,根本不知道外面突然出现的叫喊声是怎么回事,以为行动提前,于是许多人都从藏身之地跑出来,加入蔡兴海的队伍。
东海王进攻皇宫的计划就这么提前了。
战斗一旦开始,传来传去的就只有前后矛盾的谣言,东海王来不及弄清事实,立刻命令花缤、谭家男子以及两位御史亲自去攻城。
这样一来,南军与宿卫军合攻倦侯的计划被打乱了,宿卫军主力已经移到北城门附近,上官盛立刻传令全军准备退回皇宫。
北城的消息传来,崔宏大怒,叫来东海王,也不当外甥是皇帝,怒斥道:“你怎么能如此愚蠢?竟然这时候进攻皇宫?”
东海王面红耳赤,“不是我下令,肯定……这帮江湖人都是亡命之徒,不服管束。”
“完了,全完了,南军只能与宿卫军决一死战,倦侯拣了大便宜,坐山观虎斗,大楚江山是他的了……”
“舅舅为什么不单独出兵呢?”
“出兵城外,城里怎么办?剩下一万南军怎么是宿卫军的对手?”
“反正已经这样,不如冒险,先派人去见上官盛,向他保证宫外的进攻与咱们无关,然后让他看到南军出城,是一块联手进攻倦侯,还是留在城内混战,让他选择。”
“让他选择?这是把性命交到他手里!”崔宏还是觉得提前进攻是外甥的鬼主意,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把那些读书人送到皇宫去,他们不是支持倦侯嘛,就让他们去喊、去叫。”
崔宏明白过来,“让上官盛以为进攻者是倦侯的人。”
“那些江湖人一时半会攻不进皇宫,上官盛一旦发现他们不足为惧,又都是倦侯的人,更愿意派兵出城了,对不对?”
崔宏寻思了一会,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叫进麾下的将领,按东海王的主意分派任务。
于是,进攻倦侯的计划也提前了。
大批南军出城,绕行至西南角时,宿卫军也从北门出城。
皇宫挡住了进攻,上官盛觉得还是倦侯的威胁更大一些,于是选择相信崔宏的说辞,也派兵出城。
北门刚刚打开,韩孺子派出了准备多时的五千骑兵。
城内城外的战斗都开始了。
同一时刻,孟娥在一群部曲士兵的帮助下冲出守卫空虚的东城门,而提前潜入皇宫的几位高手,正寻找机会打开一座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