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二十五日,淮东军南线主力,都主要集中黄陂与石城之间,围歼大洪山南麓的十万溃兵。
林缚将行辕移往黄陂,包括预备兵马陈渍所部,也都主要前进到黄陂以北,做好向石城进发的准备,原照湖山大营则成了在黄陂东面最大的战俘营。
奢文庄、温成蕴还关押在照湖山大营,林缚希望一切都能慢慢的导入他所希望的正轨,奢、温二人作为从浙闽战事以来,南越最主要的两名战犯,林缚就算答应赐他们鸩酒以保全尸,不凌辱他们,也不会不明不白的将他们秘密处死,便是鸩杀也要先定其罪。
随军检校拿着三日来才拟定的罪状叫奢文庄、温成蕴签押认罪,奢文庄也不看罪状,提笔就写。他这些年所做之事,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罪状里没有提夷族之事,他还能有更多的奢求?
待随军检校拿着认签的罪状离开,奢文庄整理衣裳,等候淮东军卒送鸩酒过来。这时候夕阳从窗外射进来,落在粗木打制的长桌上,在光柱里飞尘舞动,桌上也积满灰尘。
奢文庄对温成蕴说道:“林缚欲北伐,必先拔淮西……实在想知道林缚的下一手棋啊!看不到这一手棋,就这样死去,有些遗憾啊!”
奢文庄嘴里这么说着,手指在积满灰尘的桌上情不自禁地写下“欲北伐先拔淮西”七个字。
奢文庄给胡宗国遗书以献遗计之事,温成蕴是知道的,见奢文庄丝毫不畏即将送来的鸩酒,只是关心林缚的应手棋,温成蕴此时又想哭又想笑,心里化作一片悲凉!都不知道文庄公这辈子是为酬争雄天下的壮志,还是单纯的使世人知道他权谋,但这一刻就将成空。
这时候门吱呀响了一声,从门缝里看着有人走到门前,温成蕴心里一紧,知道送鸩酒的人来了,抬头看去,却是宋浮端漆盘进来。
换作初俘来照湖山,看到宋浮,温成蕴说不定说扑上去咬他两口,这时候看到宋浮亲自来鸩杀他们,只是撇过脸去。
奢文庄平静地看着宋浮,连他手里漆盘所盛的铜壶看也不看,说道:“临刑前,能见故人一面,了却一桩遗憾……”
“知文庄公心里无恨,宋浮也心安一些。”宋浮说道。
“何恨哉?”奢文庄一笑,执壶倒了两杯酒,看着琥珀色的澄清酒液,递了一杯给温成蕴。
宋浮看到桌上写有“欲北伐先拔淮西”七字,知道奢文庄心里还没有想透这节,淡淡地说道:“欲拔淮西,先得寿州!”算是对奢文庄的回应,以解他临死之前的困惑。
奢文庄将酒壶停在嘴边,“哦”然应了一声,说了一句,“不冤啊!”便仰头将毒酒饮下。
温成蕴反应慢些,但随即也想明白了,原来荆襄一战,淮东早就将淮西与北燕都谋算在内啊,看着文庄公已将毒酒饮下,赶紧仰头喝下毒酒,追随而去。
宋浮站在室内,想起往昔种种,泪流沾襟,示意军卒扶住奢文庄、温成蕴的身子,让他们死得体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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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骑入营,踏得地面微微震动,岳冷秋抬头望去,飞骑是直奔林缚行辕大帐而去。
除了八百里加急信骑,谁踏马驰近林缚的行辕大帐必会先给宿卫以刺客击毙。只是这几天,从枣阳、樊城传来的信报,都不用八百里加急,岳冷秋奇怪,还有什么军情如此紧急,直驰林缚行辕大帐。岳冷秋手里正好有事要找林缚商议,便往林缚的行辕大帐走去,也想知道到底有什么紧急军情传来。
由于敌兵在鄂东南线的兵马皆溃,完全失去抵抗力,此时林缚以枢密使掌握整个战局,特别是直接掌握鄂东的战局,是丝毫没有问题的。
岳冷秋自然要移来黄陂与林缚汇合,使南线淮东军与池州军的指挥调动并于一处,而不是他留在蕲春,使南线依旧看上去有两个指挥中心……就像林缚心里对这个没有意见,但特别是邓愈、岳峙都率部北进之后,岳冷秋还留在蕲春指挥池州军,军情的传递就要在三四地之间周旋,十分影响效率。
岳冷秋走进大帐,看到左承幕也在这里,点点头,问道:“八百里加急飞骑入营,有什么紧急军情?”
“厉山秘探传报。”林缚从埋案桌前抬起头来,请岳冷秋坐下说话,将从随州传来的加急信报递给岳冷秋,说道:“叶济罗荣派使刺杀罗献成,董原遣陈景荣潜入厉山,收降了随州军几个降将……真是不错的计策啊。”
不管怎么说,岳冷秋都是枢密副使的身份。
“啊?!”岳冷秋吓了一跳,说道:“好狠的计策,难不成淮西早与胡虏暗中媾和?”
叶济罗荣派人刺杀罗献成,最能叫罗献成没有防备。而罗献成死后,淮西得利最大,叫淮西直接招降钟嵘、王仙儿等敌将,董原在淮山北脉骤然再得六万整部兵马,淮东明面上还不能拿董原怎么样。倘若董原野心真大一些,再放肆一些,先灭了在信阳的凤离军,怎么办?
想到这里,岳冷秋背脊寒意直冒,不小心整个荆襄会战说不定会变盘,忙说道:“当务之急,应当调兵东返,北击厉山之敌,对招降之事不予认同!宁可放叶济罗荣北逃,也断不能叫董原坐大!断不能叫董原有与胡虏勾结的机会!我立即手书一封,叫人给涡阳陶春送去,揭董原之谋。”
林缚看了岳冷秋一眼,见他神色诚挚,不似有伪。岳冷秋不知内情,就摆在明面上的局势,他此时的建议最是合适。而陶春此时虽给董原削弱,但手下三万兵马,应该还有半数能叫他直接掌握着。岳冷秋出面拉拢陶春,应能比别人更有说服力。
左承幕心里一叹,心想岳冷秋也终是明白董原玩的不过是权谋,实成不了大势,也劝林缚道:“欲北伐,必先拔淮西!”
他与岳冷秋的建议一样,宁可放过叶济罗荣,也不能叫董原有坐大的可能。
这不是仅仅是厉山五六万降兵的问题,还涉及到对淮山北脉的控制权。一旦叫董原控制淮山北脉,他就可以南出淮山,兵锋直接襄樊、随州,而燕胡甚至可以占据南阳盆地不退,与淮西东西呼应。淮东从襄樊到随州都要部署重兵防御,压力将极大。
反过来,淮东军将淮山北脉控制在手里,从随州对信阳,从庐州对寿州,都将保持战略上的优势,董原就必然要老实得多,不敢明目张胆的跟燕胡勾结。
没有董原的策应,就算叶济罗荣将西岸的兵马都带出去,也没有能力再守南阳。燕胡要守南阳,面临淮东的重兵,少于十万兵力则守不住,而十万重兵屯于南阳与淮东长期对峙,补给线对燕胡来说则太长了。
在董原有可能与燕胡暗中媾和之际,争夺对淮山北脉的控制,要优先于追歼燕胡在汉水西岸的兵马。
再说董原野心勃勃,一旦叫钟嵘等降将投顺成为事实,他的手里兵马增至十七八万,从淮山北脉进窥荆襄腹地,也将使淮东军没有可能全力去追歼燕胡在汉水西岸的兵马。即使放过叶济罗荣北逃,不过天下大势已尽在淮东之手,在北伐之前,先将淮西势力扫清,才是正招。
“欲北伐,必先除淮西。”林缚站起来,哈哈一笑,说道:“岳相、左相所言,真是良策啊!”
高宗庭在旁笑道:“董原急着扑上去抢食,却忘了要将自己的屁股保护好,岳相、左相莫要太担心……”
董原与燕胡暗中媾和,林缚与高宗庭应该是最震怒的人,但见林缚与高宗庭神色镇定,甚至还有看着董原入彀后的欣喜,岳冷秋恍然明白过来,说道:“原来枢密使早有后手,敢问何策?”
左承幕也是叫罗献成遇刺身死,随州军将皆降淮西的消息吓住,没想到林缚藏有后手。
林缚走到长案之后,拿起炭笔,指着悬挂在北面墙壁上的地图,说道:“董原为了使随州在厉山以及淮山北麓的敌兵没有投降淮东的可能,他将淮西在平昌关、罗山、潢川以及东到寿州南的兵马悉数南调,集中到光山以西。此时在肖魁安在正阳有万余兵马,远在淮西最西,陶春在涡阳有三万兵,在淮河以北,董原任命丁知儒为寿州留守,实际其在寿州、濠州以及泗州的驻兵已不足一万,而分散于诸城。这一万兵马犹重于泗州,看来董原还是有意防淮东在徐泗之兵无故进入泗州。其在硖石山大营的守军不足两千,其在寿州城的守军还不足两千。既然董原不晓得守寿州的重要性,我已给宁凤军指挥宁则臣下了一道枢密院令,着他率部接管寿州防务!”
林缚在信阳城与寿州之间画了一道长线,仿佛一道闪电,刺目的浮现在地图上!
岳冷秋背脊升起更寒的凉意,虽说他心里已经没有跟林缚相争之意,乍知林缚对董原的后手,心里也直叫好毒!
以厉山降兵为饵,将董原在淮西腹地的兵力悉数诱出,再使宁则臣直接从信阳出兵奔袭兵力空虚的寿州腹地。
从信阳城到寿州城,先出浉河,再入淮水,一路都是宽敞的顺流大河。淮东只要在信阳城附近提前备好足够多的船只,六百里水路,最多两天就能直接奔袭到寿州城下,比从下游山阳逆流往寿州运兵奔袭要快得多。
而且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就让董原来不及做任何的防备,最多叫丁知儒将硖石山大营的兵马调入寿州城,那只有不到四千守兵而已。而董原率嫡系主力全部从光山县以西,以南地区集结后再回援寿州,则至少要七八天的时间。
在宁则臣所携来枢密令之前,丁知儒退出寿州城则罢,若不退,宁则臣则直接以丁知儒违抗枢密院令攻打寿州、硖石山,丁知儒能守到董原率嫡系主力回援吗?
董原回援寿州,一是来不及,二是要冒着直接造反的风险。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道理可讲,董原能打赢了,能守住淮西的地盘,哪怕守住寿州几个关键城池,在帝室一系大臣的疯狂支持下,还能有拨正平反,打嘴仗的机会。要是董原没能夺回寿州,一个与胡虏勾结反贼的罪名他死活都逃不了。
董原这时候还有赢的机会吗?
董原要是不回援,丁知儒在寿州要是不反抗,那就表明他们认可林缚所签发的枢密院令,那就要将寿州的防务让出来,交给宁则臣接管。而夹于寿州,东阳与淮安之间的濠州,必然也保不住。
淮西一镇三府,所有精华都在寿州以东的濠州,董原拼了老命用去三年时间攒起来的一百五六十万亩军屯,都集中在寿州与濠州,而信阳以及淮水以北的涡阳等地,因战事成为残地。董原不就正是仗着有寿州、濠州的一百五六十万亩军屯良田,每年除了淮西的税赋,军屯良田就能直接给董原提供上百万石的军粮,他才有一些底气不惜与淮东撕破脸的吧?
林缚要夺董原的寿州、濠州两地,好一个狠毒的釜底抽薪之策啊!
林缚将炭笔放下来,笑着问岳冷秋、左承幕:“岳相、左相,你们说淮西会不会奉本院之令交出寿州的防务?”
左承幕禁不住额头渗出冷汗,董原会挣扎吗?董原挣扎有赢的希望吗?
原来林缚心里早就有“欲北伐,先拔淮西”的定计了。
岳冷秋说道:“董原不是不识大体之人,他兵力不足守寿州,将寿州的防务让出来也是理所当然……”
“我也是这么认为。”林缚笑道:“我还想给董原直接拟一道令,叫他率淮西军及降附军立即从信阳北上,收复确山、汝州等地,二相以为如何?”
岳冷秋与左承幕对望了一眼,心知林缚的用意是什么。董原既然不反抗,林缚也没有名义收拾他,毕竟董原调兵南下,收降随州军,至少明面上没有过错,那就先将董原其部逐到淮水以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