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卫若兰愤愤然离开之后,林德禄脸上阴晴不定半晌,这才整理好心情。
说实话,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其实并不想得罪卫若兰。
可惜,他现在压根没有做出选择的余地。
却说转身回到堂屋,林德禄便躬身道:“大人,卑职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卫通判打发走了。”
“嗯。”
孙绍宗头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又冲赵无畏一扬下巴,吩咐道:“跟上去瞧瞧,看他究竟是在府尹大人院里待的久,还是与府丞大人相谈甚欢。”
赵无畏匆匆领命去了。
林德禄在那里再三犹豫,还是忍不住探询道:“大人,您觉得卫通判会和谁走的近些?”
“这个么……怕是要看他的气量如何了。”
“气量如何?”
“没错。”
孙绍宗说着,伸出三根手指道:“他现下无非是三种选择,一是借助身份与手腕,弥补韩府尹、贾府丞之间的冲突——只要能同时获得两人的支持,在这府里想做什么事情不成?”
林德禄听得愕然,忍不住质疑道:“经过前任刘治中的变故,韩府尹、贾府丞之间还能握手言和?!”
“事在人为嘛。”
孙绍宗不以为意的道:“只要舍得拿出足够的好处,莫说握手言和,就算让两位大人如胶似漆,怕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这么做的缺点嘛,就是难度会比较大,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至于另外两种,自然是在韩府尹与贾府丞之间选择一人——选韩府尹占个面子,选贾府丞得个里子,至于是面子重要,还是里子实惠,那就见仁见智了。”
林德禄反复咀嚼着那‘里子、面子’四字,半晌若有所悟,却又忍不住道:“若换了大人您,会选择哪一种?”
“我?”
孙绍宗哈哈一笑:“我可没那好命,能有个嫁给北静王的姐姐。”
说着,他便招手道:“行了,少想这些有的没的,天塌下来也是本官顶着,你先把近日的公文整理一下,看有那些是需要卫通判过目的。”
前文提到过,刑名通判的特殊之处,就是拥有案件‘勘合权’,无论是哪个堂官审问的案子,都必须交由刑名通判勘合过后才能正式结案。
故而顺天府的大牢里,还真羁押了不少等待处置的犯人,比如那判了死刑的贾芹、胡家夫妇;以及判了宫刑,顺带流放云贵的铁槛寺淫僧们。
却说这一忙活,就又足足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眼见该处理的公事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孙绍宗正准备按惯例活动活动筋骨,就见赵无畏从外面钻进来,搓手跺脚的哈着热气道:“老爷,小人探听清楚了,那卫通判在府尹老爷院里待了许久,在府丞老爷那里却只坐了片刻,眼下正朝着这边赶过来呢。”
“终究还是选了面子么?”
孙绍宗了然的一笑道:“倒也符合他一贯爱摆排场的风格。”
虽说早就猜到卫若兰多半会选‘面子’,而不是与贾雨村这个荣国府的附庸结盟,可听到这确切的消息,孙绍宗心下还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卫若兰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意外的麻烦罢了,贾雨村才真正称的上是对手——若是两者媾和在一起,倒真有些棘手了。
而眼下卫若兰与韩安邦的联盟,就势必会引起贾雨村的警惕,这样一来孙绍宗身上的压力,自然也便轻了不少。
却说赵无畏前脚刚通风报信,后脚那卫若兰也赶了回来。
他大步流星到了堂屋前,见那房门并未关闭,便毫不犹豫的昂然直入,目视着孙绍宗松松垮垮的一拱手,道:“孙治中,本官业已见过府尹、府丞两位大人,不知是否可以正式走马上任了?”
这厮既不称孙绍宗一声‘大人’,又以‘本官’自称,俨然是没把孙绍宗当做上官看待。
果然是个标准的‘外戚党’,在旁人的礼让下,顺风顺水的办成几件差事,就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对这种货色,孙绍宗虽还做不到贾雨村那样唾面自干、笑脸相迎,却也不会傻到跟着他节奏走,把智商降低到同一纬度,再败给他那‘丰富的犯蠢经验’。
于是抬手一指隔壁桌上的卷宗,不冷不热的道:“在经历司勘合过公文,你就已经算是走马上任了,这里是最近一个多月里积下来的卷宗,你且先过目一下,看看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听到‘卷宗’二字,那卫若兰却是眼前一亮,也懒得上前打量,便昂首挺胸道:“说到卷宗,我这里正有一桩案子,要请孙治中指教!”
说着,也不等孙绍宗答应,他便冷笑道:“听闻正月十九,孙治中曾审理过一桩忤逆案?”
孙绍宗唯一颔首,卫若兰又嗤鼻一声:“恕我直言,对于孙治中审理此案时的一些做法,本官实在是难以苟同,如果硬要让我评价的话,怕只能用‘荒谬’二字来形容了。”
呵呵~
眼见这厮一脸‘快来咬我’的样子,孙绍宗心里却是冷笑不已。
就算再怎么志大才疏,卫若兰毕竟也是有备而来,这贸然出言挑衅,必然是意有所指。
针锋相对只会中了圈套,正确的应对方式应该是避实就虚、绵里藏针!
“荒谬?”
孙绍宗满脸诧异的站起身来,迎着卫若兰更加诧异的目光,躬身道:“那是本官第一次升堂断案,有所疏漏自是再所难免,还请卫通判不吝赐教,本官也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面对这‘诚恳’的态度,卫若兰登时便有些傻眼了。
那案子在外面被夸成了一朵花,按理说也该是这孙绍宗的得意之作,被人无故贬损之后,怎么能直接认怂呢?
这和自己之前设计的剧本,简直完全不一样啊!
说好的年轻气盛呢?!
好半晌,卫若兰才终于缓过劲来,暗想着好歹对方也是认怂了,虽然不如自己预计的那样让孙绍宗下不来台,但也算是有所收获。
想到这里,卫若兰便沉声道:“我朝‘以孝立国’,孙治中却轻判那两个忤逆之辈,如此包庇两个不孝之人,岂不是荒谬至极?”
果然是拿这一条说事儿!
其实孙绍宗方才就有所预料了,毕竟当初林德禄便曾经指出过判刑太轻的事情。
“原来是这事。”
孙绍宗飒然一笑,道:“既如此,不如卫大人拟一份条陈送过来,我再重重的改判一番如何?”
这……
这就答应要改判了?
身为刚上任的堂官,难道不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护自己的权威么?
卫若兰又有发愣,却见孙绍宗面容一肃,正色道:“卫通判的指教,本官已经铭记在心,但本官这里却也有一番肺腑之言相赠。”
“这顺天府毕竟不是军中,面对上级时,礼数可万万马虎不得——你我都是武夫倒还罢了,若你似方才那般冲撞到府尹、府丞大人,却如何得了?”
谁冲撞府尹、府丞了?
老子明明只是故意针对你!
卫若兰心中这般想着,但这理由在官署之中,却终究不好挑明了说。
“林德禄!”
就见孙绍宗又扬声喊过了林德禄,问道:“听说陈经历写的一手好字,不知是也不是?”
林德禄忙道:“确有此事,每月都有不少人会登门向陈大人求字呢。”
“那你也去帮我求上两幅字,一副写上‘思之慎之’,裱好了挂在我这屋里;一副写上‘戒骄戒躁’,裱好了送去卫通判房中。”
说着,孙绍宗又郑重的躬身一礼道:“卫通判,你我便借此机会,一起共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