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李洛下诏,废除孔洙衍圣公爵位,贬为庶人,以汉奸罪,与留梦炎、叶李、王积翁等人一起审判。
莫度早把汉奸们的情报递交上去。所以到第二天,象征性的审判结果就出来了。根本没给汉奸们辩解的机会。他们的所作所为,都被特察局掌握,其实也无从辩解了。
判处留梦炎、叶李、王积翁、孔洙四人,为乙等汉奸,除以腰斩之刑,三日后于开封马市行刑。
判处剩下八十三人为丙等汉奸,处以斩首之刑。
审判结果一出来,顿时整个开封城都轰动了。
之前权势熏天的什么留太师、叶相公,这下都要被处以极刑了。他们犯了汉奸罪,这罪名听着就让人犯恶心啊。
很多百姓一打听,才知道大唐汉奸罪地说道。
汉奸罪共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像张弘范这样,帮助鞑子屠杀汉人,攻灭大宋的大汉奸,那就是甲等汉奸,要被凌迟处死。
甲等汉奸多是武将,文官极少。因为文官很少直接参与屠杀和灭国。
像留梦炎和叶李这样投降鞑子,为鞑子出谋划策,为虎作伥,数典忘祖的大官,就是乙等汉奸,要被处以腰斩。
罪行稍小的丙等汉奸,就是斩首。
就是罪行最轻,影响最小的丁等汉奸,也要服苦役十年,再降籍为奴,永世为奴。
千万不能当汉奸啊。
很多人都对着汉奸罪名有了深刻的认知。
一时间,汉奸罪名臭不可闻,留梦炎等人被万夫所指,口诛笔伐,可谓彻底身败名裂。
“汉奸罪!就要杀!陛下圣明!”
“就是,没听人说么,要是当年没有那么多汉奸,这中原就不会被鞑子占了,我等也不会受了这么多年苦!”
“汉奸可恶,该死!”
判处结果出来的当天,莫度之妻留明姝求见李洛,请求开恩降低梦炎汉奸罪等级。
留明姝在大殿上磕头出血,以三品淑人诰命,换取族叔祖留梦炎斩首之刑。
唐主道:“国法为大,国法为公。孝义为小,孝义为私,不能以私废公。然,功臣之命妇,不忘恩义,彰显孝行,为罪人求情,其情可悯,无可厚非。朕看莫度有功于国,兼之留梦炎年高,酌情允其请,着有司改留梦炎为斩首之刑。”
腰斩和斩首同样是死刑,可那差别,还是很大的。这是乡野小民都知道的事。
留明姝悲喜交加,连呼万岁。天子看在夫君份上,允她所请,改了族叔祖为斩首,她也算尽了孝心了。而且天子还没有剥夺自己的诰命,真是皇恩浩荡。
至于怨恨皇帝斩杀族叔祖,留明姝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身为莫度之妻,大唐诰命,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场。作为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她内心也很不齿族叔祖卖主求荣,侍奉蒙元的所作所为。
“臣妾万死,蒙陛下天恩,感激涕零……”留明姝俯首再拜谢恩,这才被松了一口气的莫度送出大殿。
他很清楚,要不是陛下重情念旧,看在自己的份上,是绝对不会下旨改判斩首留梦炎的。
李洛为何不铁面无私的准法堂腰斩之刑?
这么随便徇私好么?
因为他是天子。
哪怕后世以平等昌明自诩的西方和丑国,都还有特赦之名,何况封建专制时代?
可见,法律需要一定的弹性,这是被历史总结的经验。
凡事不能一刀切。倘若凡事按规定办事,那么就把问题简单化了。
好的法制,一定不是缺乏弹性的法制。
倘若一切按照法条,那么天子之权,天子之威又何以彰显?一点弹性都没有,那就是法为至尊,不是天子。
天子言出法随,本就是法。法律……不外乎人情,法律不会凌驾人类情感之上,不会超出情感范畴之外。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关键是,如何把握好这个度。拿此案来说,看在功臣的脸面,以及孝义的份上减腰斩为斩首,就是拿捏好了度。可要是免其死罪,那就是失度,就是过分。
李洛这么干,也为后世的案例提供了依据。
留明姝刚刚谢恩告退,开封士子刘献忠等七十八名士子就一起联名上书,在宫外伏阙叩首,泣血上陈,叩请圣天子赦免废衍圣公孔洙死刑。
“圣天子在上!孔洙所犯汉奸罪,无可辩驳,其罪当诛!可孔洙乃孔圣嫡脉,前衍圣公,若加之斧钺极刑,恐怕有伤陛下仁德之名,有伤陛下宽恕之道,令天下士子斯文扫地,令孔圣不安于九泉啊陛下!”刘献忠一边大哭,一边叩首。
开封名士符礼周也一边叩首一边大喊:“陛下!草民万死!冒死恳请陛下降恩,赦免汉奸孔洙死罪,以全陛下宽恕之道啊!”
“陛下!孔洙该杀,可毕竟是孔圣嫡脉正宗,袭爵衍圣公,要是处以极刑,其命是小,却会贻羞华夏,令明教尊严扫地,恐动摇纲常啊,伏请陛下明察!”
七十八名士子恸哭失声,犹如杜鹃泣血般的上陈。还有更多的士子赶来,跪地不起。其中不少,还是出生金朝的老人。
唐主李洛得到禀报,看到士子们联名签名的血书,久久不语。
韦素和罗徽等随驾文臣,都是一脸紧张的看着天子。就是新封的卫国王赵显,也很是紧张。
很明显,不光是文臣,就是部分将领,都希望皇帝赦免孔洙死罪。
为何?
因为无论儒家孔教有多少不是,可毕竟一千多年来是华夏国教。华夏文教,很大程度上来说,这一千多就是儒家教化。
这一千多年的璀璨文治,事实上也的确是在儒家主导下生发出来的。
事实上,华夏本身,根本与儒家密不可分。儒家倡导的伦理纲常,也的确推行了千百年。
儒家彻底废了,华夏还是华夏么?
陛下虽然纳儒为道,可也没有废除儒家。那根本不可能。除非,陛下做的不是华夏的天子。
李洛也暗自叹息。
事实上他比臣子们更明白,看的更清楚。
杀了孔洙,就是告诉天下人,衍圣公一点也不超然,犯了罪,还是要和普通人一样受死。
既然如此,那孔子,也不算什么。
儒家的那套纲常伦理,是不是也不算什么?
这对长久以来的伦理信仰,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因为这个时代的百姓,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他们的逻辑还很朴素,他们不会那么理性的将衍圣公和儒教区分开来。在他们看来,衍圣公代表的,就是孔子,就是儒家。
这是事实。
衍圣公犯罪,和百姓一样被斩杀。这在古代华夏绝对不是公正,而是在破坏规矩。因为就是百姓自己,也认为衍圣公应该和他们不同,应该和他们不平等。
毕竟孔洙的罪行并没有到人神共愤,禽兽不如的地步,就这么以酷刑处死,固然起到了以儆效尤,警世后人的作用,可却动摇了稳固天下的传统认知。
弊大于利。
作为皇帝,李洛当然不得不权衡。为何很多时候上位者要接受民意?不是被迫,而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就是在后世现代,特殊地位的人犯罪,有几个国家会真正和普通人一样审判?就算和普通人一样审判,又有几个真的和普通犯人一样对待?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句适用古代千百年的法则,难道仅仅是为了特权?有那么简单么?
之前,李洛认为是为了特权。可是当了多年的统治者之后他才明白,这与其说是为了特权,不如说是为了秩序。
只要社会的阶级性还存在,这种等级就会存在,哪怕明文不存在于法律,也会长久存在于现实。这是规律。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决定生产关系。在生产落后的古代搞平等关系,那不光是给自己掘墓,也是给天下人掘墓,是给这个大一统帝国掘墓。
这么干,违反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原理,结果是不可承受的。
皇权必须要保持神圣不可侵犯,纲常伦理必须约束人心,黎民百姓必须有所敬畏,必须尊卑有序,内外有别。如此,才能维系万里疆土,上亿子民的稳定。
“陛下,微臣以为,孔洙不宜斩杀……恳请陛下法外施恩。”卫国王赵显,也跪下求情。
他之所以求情,是因为一来他也是读书人,二来他做过皇帝,很清楚杀孔洙的后果是什么。
只要是中原皇帝,就不能杀衍圣公!
李洛点点头:“传诏,孔洙其罪当死。然,念其乃孔圣嫡脉,前衍圣公,念至圣先师功德丰厚,泽被华夏,教化万方,地位崇高,特赦孔洙死罪。可知这前人之功德,当真能护佑后人啊。望天下人自修功德,为后世计。”
等到圣旨传到宫外,请命的士子们顿时山呼万岁谢恩。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天子在上,我等叩首百拜,谢陛下天恩浩荡啊!”
得到消息的百姓也议论纷纷。
“俺就说,这衍圣公虽然犯了汉奸罪,那什么法堂判了腰斩酷刑,可毕竟是衍圣公啊,官家是绝对不会准其死刑的。要不然,那还不乱套了?”
“不错,就是,衍圣公这样的人物,就是犯了事,也不能杀头啊。不然和我等草民一般,还是圣人嫡脉么?官家心里明白的很,是不会杀衍圣公的。”
“衍圣公当汉奸,不配当圣人子孙,不配当衍圣公啊。可这怎么说呢,总归是当过衍圣公爷爷,杀了不吉利。”
百姓们的议论,竟然都觉得,圣天子不会杀孔洙。
事情就是这么诡异。
……
秋风瑟瑟,衰草萋萋的济水古道上,十几个挎刀背弓的铁甲骑士,正簇拥着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踏着清晨的薄霜,孤寂的前进。
马车之上,一杆绣着篆书“孔”字的旗帜,在秋风中飘扬。
沿途的百姓,哪怕是粗通文字之人,也知道这马车中的主人极有来头,属于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没错,就算已经到了豫州地界,也没有人不知道鲁地的曲阜孔氏。
那可是荣耀了一千多年的豪门贵族。
如果非要在华夏找出天下第一世家,那只能是孔氏。
孔圣人的后裔!
此时,车中正有两个老者,都是年过六旬,气度俨然高古。虽然都是身穿葛衣,头戴木簪,可浑身上下都透着难以掩饰的雍容华贵气息,完全没有一丝寒酸之色。
车中之人当然不是衍圣公孔洙,而是“孔庭族长”孔治和“孔庭族举”孔泽。
“孔庭族长”和“孔庭族举”(副族长),都是由衍圣公推举、朝廷敕封的命官。自宋徽宗设立以来,这两个官职已经世袭了近两百年,属于衍圣公的属官,负责辅佐衍圣公管理家政族规,其实就是孔府家宰。
衍圣公之下是孔庭族长,孔庭族长之下是孔庭族举。族举之下是六厅,相当于六部。六厅之下还有办事官。
而且孔府的封地曲阜,县令也是孔府担任。除了历代赏赐的大量土地庄园,还有祭田、学田、庙基地、孔林地,而且全部免税。
不光如此,孔府还拥有成千上万的户口属民,自编户册。还对属民有行政司法征税大权。可以说,孔府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封国。无封国之名,可位在封国之上。
明清两朝甚至发展到,衍圣公之尊荣富贵,更在亲王之上,仅次于明清皇帝的现象。到了清代,孔府拥有土地一百三十万亩,富甲天下。而且衍圣公还是除了满清皇帝之外,唯一能行走宫中御道的人。
虽然现在还不是明清,可孔府的势力已经很大了。从孔治出行,能大摇大摆的带着铁甲武士护卫,就可见一斑。那可不是私兵,那是朝廷都承认的“钦设陵庙守卫”,早在一千多年前的汉桓帝元嘉三年就设立了。
孔治作为孔庭族长,真可谓位高权重,跺跺脚齐鲁就要抖三抖。
孔治就是当年向蒙元举报衍圣公孔浈“非孔氏子”,导致最后孔浈被废,而他自己也没有捞到爵位,使得衍圣公爵位中断四十年的男人。
但是,虽然孔治扳倒孔浈后没有得到爵位,却捞到了“孔庭族长”,掌管孔府长达三十余年,无衍圣公之名,而有衍圣公之实。
而孔洙虽然是当代衍圣公,可因为出身南孔,只是有名无实而已。
历史上,再过六年之后,年近七十的孔治,终于得到了姗姗来迟的衍圣公爵位。
马车内,孔治一边随着马车荡漾着身子,一边忧心忡忡地说道:“孔洙本是南孔之人,因为当年让爵,讨了忽必烈欢喜,这才又继承了爵位。可是他倒好,得罪了赵显和李唐,被下狱了。我北孔,这次一定要撇开干系。”
孔庭族举(副族长)孔泽道:“撇清干系还不够,总要拿回衍圣公爵位才成。只是那李洛,全无斯文之举,行事乖张狠戾,尚不如胡人,怕是不好相与。”
孔治冷笑:“他无非认为孔氏向夷狄屈服,坏了华夷之防,还搞出什么汉奸的罪名。哼,倘若孔氏不能以柔克刚,安能存留至今?孔门要是当年就没了,苻坚和拓跋宏会行汉法,尊圣人?中原世族还能存在?杨坚能从鲜卑手里拿回天下么?”
“远的不说,就说不远。大金当年要是不尊圣人,能有汉法昌盛么?忽必烈要是灭了我孔家,这天下读书人会是什么下场?为何这些唐主看不到,偏偏揪着一些无可奈何之事做文章?当真没有皇帝的气量。他要是乱来,怕是也没有坐稳天下的福分。”
这些恬不知耻,贪天之功的话,孔治说起来毫不羞愧,完全就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不认为,唐主李洛真能把孔府如何。
李洛要是还认自己是汉人天子,那就必须要继封衍圣公,就必须要尊重曲阜孔氏。
他这次去见李洛,一方面是洗清孔府,为孔府辩解,同时也是想要得到衍圣公爵位。
马车来到曹州城外,面前的十字路口,竟然停了很多有私兵护卫的马车,似乎在等候孔府的人。
每辆马车,都有旗帜,上面写着颜、孟、端木、冉、曾、仲、颛孙、言、卜、闵,总共十个姓,却是十二辆马车。
原来,正是号称十姓十二家的圣贤世族!
他们,是颜回(子渊)、孟子、端木赐(子贡)、冉雍(仲弓)、冉耕(伯牛)、冉求(子有)、曾参、仲由(子路)、颛孙师(子张)、言偃(子游)、卜商(子夏)、闵损(子骞)的后裔。
“拜见老师!”十二人看到孔府马车,一起下车行礼。
行的是……跪拜礼!
他们皆为当家家主,其家族也都是齐鲁一代的世家大族。
孔门十哲的嫡系后裔,除了绝后的宰予后裔,都来了!
还要加上孟子和曾子的后裔。
一共十二家!他们在明清时代,都成为世袭翰林,全部拥有了世职。就算此时还没有世袭官职,那也绝对都是一等一的世族。
这些家族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低调豪富。
每家都是大地主,千百年来一直不停出仕,但都名不见经传,那是有意隐身,保持超然姿态。他们相互联姻,同气连枝,都团结在孔府周围,在齐鲁地面上形成一个低调的超级势力。
任何人在齐鲁做官,都要看孔府的脸色。在齐鲁的地面上,没有人敢得罪十二世家,更没有人能得罪十二世家背后的孔府!
当然,这都是过去式了。自从金国灭亡,蒙元不把孔家太当回事,他们的日子也没有金宋时期那么逍遥了。可是,毕竟孔子的地位摆在那,忽必烈也不得不假惺惺的意思意思,他们的处境仍然优渥,只是更低调。
如今,得知唐主李洛大胜,正要驾临开封,他们这才都急了起来。
对于李洛其人,孔家和十二世家早有研究。李洛的种种大政,在他们看来都是离经叛道之举,是桀纣豺狼之属。
可问题是,李唐越来越强大,如今又大败元军,收复了河南之地,他们除了赶过去服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都是收到孔治的手书之后,奉命前来的。按照历朝历代的制度,他们都受到孔府节制,永执师生之礼。凡祭祀、礼法等大事,皆报孔府裁决。十二大家族的人犯罪,地方官不得过问,而是要交给孔府的管勾厅审理。
孔府和十二大家族,虽然势大财雄,可都深知乱世自保之道。在他们眼中,什么气节,什么华夷之辩,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家族的传承和延续。
如今,他们知道李洛对孔府很不待见,甚至对儒家都不待见,哪里还能坐得住?尤其是连衍圣公孔都被下狱,他们就再也无法淡定。孔治一份紧急传信,他们立刻在去开封的必经之路曹州汇合。
这是约定好的日期,一起进入开封拜见唐主,当然是拉上的人越多越好。
就凭这等阵容,孔治自信,李洛绝对不敢怠慢。
孔治看着十二家的家主一起下跪行拜师礼,双手虚扶地说道:
“都起来吧。当年,圣人周游列国,为的是克己复礼,天下太平。而今,乱世未歇,民不聊生,世风日下,名教不彰,真有礼崩乐坏之虞啊。”
“如此危局,我等怎能置身事外,优游林下?当效法圣人,为民请命,还这天下朗朗乾坤,纲常有序。不使这浩然正气,儒雅斯文,泯然于世间矣!”
十二家主一起肃然拱手行礼,“善哉!谨奉教旨,愿随我师西入大梁,为民请命。”
至于究竟如何为民请命,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这些文化贵族,要说真是没有节操,那肯定也是扯淡。但很明显,他们首先关心的是传承。
“善哉!吾道不孤也,虽万千人,吾等往也。”孔治行礼说道。
一行马车簇拥着孔家马车,就这么往东迤逦而去,面见李洛为民请命去了。
他们,还是很有底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