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拉的港口里停满了挂着矩形红旗的船只,包括马尼拉的城堡和要塞现在也都属于明军所有。最特别的是,所有的战舰的风帆上,都画着一张巨大的魔鬼头像,数百条船只无一例外。海战后,邓名发现魔鬼的头像作用极大,比他设想的用探照灯照花人眼的效果还好,所以在休整的时候,邓名就给更多的船帆画上了鬼脸。
在随后的作战中,邓名进行了连续不断的夜袭,而且每次效果都很好。逃走的西班牙人已经把明军同魔鬼结盟的事情传开了,每当要塞的守军看到魔鬼突然从漆黑的夜晚中显现出来后,就丢盔弃甲地落荒而逃。少数勇敢的西班牙士兵还在神父的指挥下实验了很多新式兵器,比如圣水炮弹和十字架大阵,但都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随着明军的节节胜利,邓名最终发展到给每一条船的船帆上都画上了鬼脸。明军虽然还继续夜袭,但已经不是偷偷摸摸地开到敌军要塞旁登陆了,而是光明张大地开着灯,照着上百条船上的鬼脸正面进攻。
在明军于马尼拉附近登陆后,大批的西班牙士兵开了小差。马尼拉的总督先进行了三天三夜的祷告,然后在马尼拉港内撒下了成千上万个紧急制造出来的十字架,还在醒目的高处画满了圣像。总督官邸里一时间也被各种通灵者和神启者所占领。放在以往,这些人多半都会被当成巫师、巫婆被烧死,但急病乱投医的总督和军官们却认真地和他们讨论驱鬼大计,就连一贯和这些巫师们势不两立的神父们,此时也放下成见,不表示反对了。
昨夜明军发起了进攻。明军的舰队打起探照灯,掩护步兵进攻。当发现规模巨大的法阵依旧无法阻止张牙舞爪的魔鬼靠近马尼拉港时,总督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下令五百个童男童女组成的合唱团对着明军的舰队高声唱圣歌。当这一手也没能奏效,魔鬼的船只并没有沉入海底或是被驱逐,顿时西班牙守军的士气彻底崩溃,放弃了外围的堡垒逃回了城中。随后,总督就以保证他们的灵魂自由为条件向邓名投降,交出了马尼拉要塞。
“总督请看,这就是我们的发光设备,它们的工作原理是……”占领了马尼拉城后,邓名立刻请西班牙的高级官员和将领参观明军的探照灯,还让他们亲自操作一下试试看。至于那些风帆上狰狞的魔鬼,邓名也让俘虏们近距离观看这些毫无生命迹象的画像。紧接着邓名又下令给部队,帮助每一个好奇的西班牙俘虏来参观这些装备,明军应该毫无保留地帮助他们了解电是怎么一回事。
“丞相为何要告诉他们?”冯锡范感到十分惊讶,不明白邓名为什么要把秘密揭示给西班牙人。
“因为等战争结束后,我们还要和西班牙人做生意。”邓名笑道:“如果西班牙人真以为我们和魔鬼结盟了,那就会影响我们之间的贸易。我们既然拿下了马尼拉,那我们和西班牙人的战争就即将结束了。”
“但是还有荷兰人呢?”冯锡范记得邓名说过,这次出征,明军的目的是巴达维亚,而不是简单地到马尼拉为止。
“是的,所以我们要晚一点儿再释放西班牙俘虏。就算这一招不管用了,我们也已经拥有了不逊色于巴达维亚的舰队。”邓名打算从西班牙人中招募一些教官和水手,帮助明军尽快提高海战的水平。有这些西班牙人的帮助,再加上明军的探照灯和新式炮弹,巴达维亚也不是遥不可及了。
冯锡范想了一想,又对邓名说道:“卑职就不跟着丞相去巴达维亚了,卑职打算回台湾复命了。”
“哦,这么快?”邓名稍微有些意外,因为和西班牙人的战斗始终不是火器在起主要作用,基本是靠着鬼脸开路,这恐怕对冯锡范改革军制的计划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不过后面即使和荷兰人作战,邓名多半也会继续用这一招。西班牙雇佣军、新式炮弹那是最后手段,除非荷兰人完全不上当,他才会用上这些。邓名猜测,冯锡范可能是认为继续跟下去也收集不到太多火器战争的经验,所以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是的,跟随丞相出海让卑职受益匪浅。”冯锡范正色说道:“卑职终于明白,以前卑职完全是走入了邪路。”
“什么邪路?”邓名听得有些糊涂。
“卑职不是和丞相说过,打算建立火器化的军队,还要劝延平王购买泰西战舰么?”
“这是邪路吗?”邓名大吃一惊。当初冯锡范谈起他的改革理想时,邓名能够看到对方眼中满是自信和憧憬,对于冯锡范的远见邓名也很是钦佩,所以打算助其一臂之力——现在台军是友军,将来也会是中国军队的一部分。
“末将决定回去研究兵法,兵法才是正路。”冯锡范严肃地说道,脸上满是坚毅之色,好像他现在比当初立志改革的决心还要大。
“兵法?”邓名隐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可能是他亲手摧毁了冯锡范的原本志向。
“是的,先王用福船能够击败红夷的大舰和火枪,攻克他们的要塞;丞相用鬼脸也能击败红夷的大舰、攻克他们的要塞。先王和丞相取胜靠的都不是武器,而是兵法!王上、刘将军他们说得不错,卑职确实短于军务,因为没有经验所以异想天开,还以为武器才是最重要的。这次跟着丞相出征,卑职终于明白了,武器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使用武器的人。所以卑职这次回去一定不再好高骛远地建议王上搞什么改革了,而是要脚踏实地研究兵法。”
说完后冯锡范不顾铠甲在身,深深向邓名鞠了一躬,挺直腰板后又深深地弯下去,如是者三:“丞相的言传身教,卑职感激不尽。”
邓名默默地看着冯锡范,确定对方刚刚抛弃了“唯武器论”,从此台湾少了一个军事改革派,而多了一个兵法大师。
一时没有想好如何把冯锡范拉回旧路上来,邓名也就岔开话题,先带着军官们去检查马尼拉的库房。
储存在马尼拉要塞的黄金,自然都成了明军的战利品。邓名走进马尼拉总督府的仓库,库里摆满了一个个装着金币的口袋。邓名让士兵从中拖出一袋,打开后倒在地上,金光灿烂的金洋在地上堆起了一个小丘,把围绕在四周的人的脸孔都映成了金色。
虽然跟着邓名巡视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过看到这么多在地上乱滚的金币,还有整整一屋子的黄金,不少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
“这得有几十万、上百万两的金子吧?”周开荒一脸兴奋地说道。
邓名轻轻点点头。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都从南美获得了巨大的财富,葡萄牙仅仅得到的黄金就超过了三百吨,而西班牙的所得更可以用不计其数来形容。摆在邓名面前的,只不过是马尼拉总督府的几十吨储备而已。
从地上抓起了一把金币,邓名认真地凝视了它们一会儿。马尼拉储存了西班牙多年的积蓄,菲律宾本身也是世界排名头几位的金矿和铜矿大国。控制了马尼拉后,中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为金、银、铜这些金属而烦恼。更不说拿下巴达维亚后,欧洲需要的香料、瓷器和丝绸,都需要用贵重金属来交换,或是提供橡胶、硝石和其他中国所需的货物。
仅靠从马尼拉总督府的缴获,邓名除了分给同盟军红利、发给军队奖金以外,依旧能得到至少五十万两的黄金。邓名微微倾斜手掌,让抓在手里的金币一枚枚从指缝间落下,掉回地面的金山上去。他头也不回地问背后的周开荒:“知道这些金子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丞相回到都府的时候可以大撒金币了。”周开荒笑道。
“有了这些钱,那些湖北的女童即使出生在穷人家里,也可以活到成年了;意味着那里的人以后和四川的同秀才一样,再也用不着签下卖身契,再也不会被人随便买卖了。”有了这笔钱后,邓名就可以从更多的夔东将领手中赎买土地和人口,结束这些地盘上的租佃关系,付给穷人养活女儿的津贴。
把手中的最后一枚金币抛了回去,邓名转身走出了仓库。
当地的华侨代表已经被明军找来。除了马尼拉的华侨,还有其他各个港口、城市的华侨代表。他们被垦殖团找到后,邓名把他们一起请到了马尼拉。这些华侨的祖籍大都是福建或广东,还有少量来自浙江,其中又以宁波为多。
以前战争尚在进行中,邓名知道华侨多半还心存疑虑,不知道明军是不是会在短暂停留后离去,再次让这片土地落在西方人手中,所以那时邓名也没有过早地谈什么战后建设。而现在西班牙总督已经向明军投降,明军获得最终的胜利已是显而易见,邓名觉得是时候了,该向这些华人代表解释一下他打算如何统治这片土地。
在欢迎皇明丞相的侨民代表团中,祖籍福建南安的苑海滨站在前排,他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心里七上八下的,满怀着忧虑和不安。苑海滨的祖父在万历年就出海了,把未成年的儿子留在国内,等苑海滨的父亲成年、娶亲、生子后就也来吕宋,然后又轮到他长大跑海了。经过三代的经营,苑海滨已经成了富商,所以在明末巨变的时候他能够把南安的家人统统接出来,逃亡马尼拉。
二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无论对清廷当初有什么观感,苑海滨始终惦记着回家乡看看。而因为邓名的缘故,福建的禁海令实际上也名存实亡,三年前苑海滨返回了一趟老家,还带回了一笔银钱,想为家乡修一条路,或是建一座桥,或是赞助个私塾——数百年来有点积蓄的侨商总是这样报效家乡,或许以后几百年后还会如此。
因为苑海滨是带着钱回去的,所以耿藩委任的南安官吏也满面笑容地出来迎接,代表全体乡亲感谢苑海滨的捐助,还表示要给他的故居上一块牌匾。苑海滨闻言大惊失色,急忙阻止:“万万不可,要是乡亲们都知道小老儿给家乡捐银子了,那将来就可能传到海外去,要是被红夷知道小老儿这么有钱,那全家就要遭殃了。”
根据几百年来的经验,福建的侨商明白捐助家乡一定要低调、再低调,因为土人、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对华人都满怀嫉妒和痛恨,他们嫉妒华人的财富,因为离不开华人而痛恨。华人使得马尼拉和巴达维亚更加繁荣,周期性地掠夺华人也是马尼拉和巴达维亚的一贯政策,因为这样可以让华人挣扎在贫困线上,迫使华人去更努力地经营、繁荣当地的经济,积蓄财富等待下一次的收割。
如果被马尼拉或是巴达维亚知道苑海滨居然有钱捐助家乡了,那他肯定要倒大霉了,而苑海滨也很清楚,家乡的官府是帮不了他的。自古以来官府从来就没帮过侨民,如果侨民不能自己设法逃回来,那官府也振振有词,侨民曾经被怀疑过是方国珍余党,曾经被认为背离仁慈君父的逆子;估计现在官府也会在冷眼旁观之余把侨民说成是大明同情者,或是对大清君父没有尽到赤子义务的弃民,被红夷和土人杀也是活该。
“我知道你们不会管我的,我也没有指望你们管,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在苑海滨拒绝福清官府的牌匾时,他就在心里暗暗想着:“万历皇帝最后也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当初信了皇上的人遭到了更残酷的屠灭——好像只有国姓爷一个人,只有他真的说到做到,因为红夷杀害台湾的福建人而出兵和红夷开战,把台湾的红夷赶走了,不过国姓爷已经去世了,国姓爷已经不在了。”
今天站在队伍前等待皇明丞相训话时,苑海滨又一次暗暗庆幸自己当初明智地没有接受耿藩的匾额,不然这说不定又是一桩罪名,会被明军当做敌人拿下。想到这里的时候,苑海滨还是有些心虚,看到邓名在卫士的簇拥下向他们走过来时,苑海滨感到脊梁骨开始发凉,生怕对方一开口就点破了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家乡修桥铺路的往事,然后喝令左右把自己拿下问罪。
“皇明的官府,从来就是一个极不负责的官府。”邓名开始了他的发言:“无论是对海外的侨民,还是对国内的子民;官府对内极力搜刮民脂民膏,对外责备侨民对朝廷不够赤胆忠心,而无论是子民需要官府赈济或是侨民需要官府保护时,官府都会变得非常悭吝——如果皇明的官府不是这样冷血、残忍,中国也不会有这场大乱。皇明就是亡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只是可叹无数百姓因为官府的缘故而遭到大难。”
在场的侨民听众都鸦雀无声,苑海滨回忆了一下,没错,前面站着的是皇明的丞相,也是十几年来明军最著名的统帅。
“以前皇明的官府既卑鄙又怯懦,当百姓因为苛捐杂税而求生无路时,内地只有逃荒,沿海只能背井离乡,而官府不反思自己的行为,反而竭力阻挠百姓逃荒或是出海。当流民开始反抗后,官府更会横加指责,说哪怕是官员做的有那么一点点不妥,流民也应该呆在家里饿死,而不是逃荒——为了要自己活下去,就要吃甚至抢劫其他百姓的粮食,这实在太可恶了,所以官府可以不赈济、可以不免税,但流民若是敢不自行在家而是而是选择逃荒就要都杀光,而且杀得理直气壮。若是沿海百姓活不下去跑海,那被土人杀了官府也拍手叫好,谁叫你们不老老实实在国内纳皇粮服徭役?死了也是报应。”
满场寂静无声,邓名深吸了一口气:“皇明以往的做法是错的,而帝国决心改正,帝国四川书院的陈祭酒声明,对吃不上饭的人讲道德是最大的不道德。因为我们是人,人心是肉长的而不是铁石,所以饥饿会让我们痛苦,看到儿女活活饿死更会让我们痛不欲生,为了让儿女能够活下去,我们会去杀人放火,我们宁可剥夺别人的生命也要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这也将是帝国未来施政秉承的理念,我们绝不让百姓承担将会导致他们挨饿,让他们子女倒毙的赋税,帝国政府也会竭力保障基本的福利。”
前世邓名看过一本名叫《美学》的书,该书的作者和陈佐才的思路有想近之处,也认为当人被压迫到濒死处境时,那一切为了生存而采用的行为都是道德的。不过有趣的是,这种强调个人权力的右派哲学,推导出的却是为了避免这种民众自行谋生的动荡,政府必须要重视福利的左派结论,否则不道德的不是民众而是政府;而强调集体主义的左派哲学,当个人利益无论何时都在集体利益之下这种极端思维出现后,国家就有充足的理由漠视福利,并指责每一个不肯在家饿死的人是思想落后,不懂得维护集体和国家利益——从左派哲学推导出了极右的国家政策。
“帝国有意把吕宋纳入版图,不过不是委任流官,而是用一种类似商行契约的模式来和本地的华人交易。”邓名耐心地对在场的代表解释起来。
垦殖团的武装农民和原先的侨民一样,大都也是两广、闽浙衣食堪忧的贫民,在四川培养出的那些垦殖团领袖几十亩土地的号召下,登上海船来这个海外异域开拓。这些年来虽然四川极力鼓励移民,不过也就是几万武装农民而已,远远没法和侨民相比,如果这几十、上百万原本一盘散沙的侨民和武装农民一样阻止起来,那帝国政府在吕宋的统治才有可能稳固,给未来永远将其纳入版图奠定基础。
所有的基层官员都像商会会长一样由侨民推举出来,地方税和国税也都由吕宋的议会来确定,而向帝国缴纳的国税数量决定吕宋地区在帝国议会中的席位。而吕宋总督的任命权暂时还保留在邓名或是后任的丞相手中,这个期限将长达二十年,二十年后吕宋地区的纳税人将会表决,是把总督的任命权继续交给帝国丞相五年或是由他们自行来推举。
“吕宋政府纳税,而帝国政府提供保护——任何生意一厢情愿都做不长久,如果吕宋不纳税,那对帝国政府来说无利可图自然会渐渐舍不得花钱、流血来保护吕宋政府;而吕宋政府如果光纳税而决定不了帝国政府的国策,那我估计迟早也会想着要独立。”
邓名虽然尽心尽力地解释,不过他猜测在场的人有可能一时脑筋仍转不过来,怎么官府不是赤裸裸地收保护费而是公平买卖了?
“如果吕宋政府愿意成为帝国的一个行省,那吕宋政府需要在战时站在帝国一边,不得擅自对外开战或是媾和……此外还有一个王法问题,那就是不得违背帝国的宪法原则,不得制定无限压迫个人的法律,因为帝国认为处于饿毙边缘的人做什么都是无法预期、无法用道德约束的,所以把任何一个人压迫到这种境地,都是对帝国的威胁——伤害我们中的一个人就是伤害我们全体。”邓名已经准备好很多文书资料,等见面会结束后,这些侨民代表就会拿到详尽的合同文本,详尽地解释帝国提出的这份契约中的每一项、每一款。
“因为畏惧路上的恶狼,所以出远门的人要结伴而行;因为孤独的人举步维艰,所以我们需要朋友。同理我们也需要国家和官府,不过为了永远地消除二十年前的惨剧和大乱,帝国决心尝试完全不同于皇明的道路,希望让每一个子民都能因为他纳过的税、他祖先纳过的税而得到回报,不至于在他的父母之邦冻饿而死;每一个海外的侨民只要报上‘我是中国人’,他就会受到异邦人尊重,他的安全就能得到最可靠的保证,知道如果敢于给他不公正的待遇,他的祖国会兴师问罪——这是帝国努力的方向,你们愿意加入吗?”
邓名并不要求侨民代表立刻回答,在会议结束后,邓名又一次问周开荒:“若是南洋的华人都同意加入帝国,你们觉得会有什么后果?”
“意味着更多的女童能活下去?”周开荒嘻嘻哈哈地说道:“提督就喜欢问我这种问题,因为知道我肯定答不出来吧?”
“意味着我们不会再有天下大乱了。”李星汉满脸憧憬地地说道:“如果我是他们,我就会选择加入。”
“不,我可不敢说这样就一定不会天下大乱了。”邓名笑道:“我只是担心以后就不会有大批的两广、闽浙人争先恐后地回国给家乡修桥铺路了,因为以后吕宋的华人会把这里视为自己的祖国和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