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得田妙雯衣袂飘飘,天上星光灿烂,一闪一闪的,仰头看去,仿佛头顶的那片星空才是一条铺展开来的大河,而他们脚下起伏的江面却黑沉沉的仿佛是大地。
田妙雯这次回来,已经彻底地做了交接。她当初匆匆赶往卧牛岭替叶小天看家,连置办嫁妆的过程都没有。田氏嫁女,嫁妆自然应该是极丰富的,但这时再带走大批嫁妆未免有些不合时宜,所以这一次她几乎是净身出户。
钱财、房产、地契、商铺等等,她什么都没有带,只带走了一些用惯了的人。这些人个人能力很强,但能力再强,新一任领导者上任,都不会毫不介意地接手并继续委以重任。
这与忠心与否无关,所谓心腹总要有着额外一层关系,比如亲手栽培。没有这层关系,距亲近总要差着一层,田妙雯对十四哥是绝对的支持,不想给他留下一点为难,所以她把这样的人全部带走了。
这些人之间其实也并非个个都互相认识或者说个个都彼此相熟,因为他们是从各个方面抽调出来的田妙雯的心腹。党延明是田家谍报机构的负责人,吴大牛是负责田庄的,李博金是田家店铺的首席大帐房,宗华和许胜则是田妙雯的死士首领,但现在他们都聚在了一起。
这也说明,田妙雯是以最大的诚意与田家做一个了结。田氏宗族中,他们这一房的时代,结束了。
一条人影从船侧走过来,走到田妙雯的身旁,将手里提着的一件披风给田妙雯搭在肩上:“大小姐,船头风大,不要久站了。”
田妙雯点点头,迎着风,长长地吸了口气,道:“陪我走走!”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田妙雯在甲板上漫步而行。走到船头桅杆悬挂的灯影下时,一直坐在舱门口的党延明看清了他的模样,素罗道袍,健硕修长的身材,容貌俊朗,肋下佩腰刀一口。
他叫许胜,也是这次田妙雯带齐了全部心腹,才为党延明所认识的一个人。
“看起来,大小姐对他比对我还要亲近些呢。”党延明酸溜溜地想。
※※※
“爹……”
“呀呀……”
罗大亨抱着罗小亨,朝洪百川喊了一声,罗小亨伸出白白胖胖的胳膊,也冲爷爷咿呀了两声,看他藕节似的小胖腿一蹬一踹的,大有跃到爷爷怀里的架势。
爹叫大亨,儿叫小亨,怎么听都像兄弟俩,为此洪百川曾经愤怒抗议过,可大亨偏喜欢这么给儿子起名字。用他的话说:“我爹姓洪,我还姓罗呢,怎么就不着调了?”
洪百川把小孙子抱到怀里,小家伙马上兴致勃勃地去揪爷爷的胡子,看来这是他很喜欢的玩具之一。洪百川任由小孙子一双小手把他的胡子扭得乱七八糟,只管向儿子问道:“华云飞呢?你联系上了?”
罗大亨道:“联系上了,云飞说你什么时候想见他,他一定马上赶来。爹,你跟云飞又不熟,突然找他做什么,还挺神秘的样子?”
洪百川道:“你马上把他找来,我有要紧事说。到时候你一起听听便是了。”
“爹……”
“快去!”
罗大亨不敢再说,急忙取了袍子快步出门,洪百川低下头,吹胡子瞪眼睛地冲着孙子扮鬼脸,逗弄得小家伙咯咯地笑起来。
华云飞很快赶来了,培养一支死士队伍,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你想招募一群成年汉子,把他们训练成一支完全唯一人之命是从的钢铁队伍,这很困难。
一支军队,可以效忠于一位英勇的将军,但是在这将军之上还有朝廷,如果朝廷要杀这位将军或者这位将军想要谋反,依旧忠于他的人肯定有,但你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没有别的考虑,而且这些人不会是少数。
叶小天是蛊教尊者,虔诚信奉蛊教的每一个人都甘愿为他赴死,但这是建立在他是蛊教尊者的基础上,谁也不能保证如果他没有这层身份,或者蛊教众长老群起反对的情况下这些人依旧毫不动摇。
所谓死士,是要完全建立在对这一个人的信仰上的,所以这样的人最好是从小培养、从小灌输这种理念,这样的人当然最好是离群索居,与家人和外界社会少些联系,才更容易培养坚定的信仰。
所以,华云飞负责调教的这群死士苗子都是少年,多是从山民孩子里选拔的,他们的基地就建立在六龙山上,离城市不会太远,又相对的独立、安静。
罗大亨派人给他送了个信儿,华云飞很快就到了。
“伯父!”
“云飞,你坐!”
洪百川面沉似水,负着双手在房中缓缓地踱着步子,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华云飞向罗大亨投以纳罕的眼神儿,罗大亨摇了摇头,双下巴顿时一阵摇颤。对于老爹的奇怪举动,他也纳闷着呢。
洪百川长吸一口气,霍然转身,面向华云飞,沉声说道:“云飞,你沉住气,这件事非同小可!”
华云飞张大了眼睛,洪百川又是深吸一口气:“你大哥叶小天,恐已凶多吉少!”
华云飞倏然变色,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骇然道:“伯父,你说什么?”
洪百川一字一句地道:“如今坐镇卧牛岭的,不是叶小天,而是他的孪生兄长,叶小安!”
“怎么可能?”华云飞和罗大亨异口同声,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
洪百川道:“怎么不可能?老夫是乱说话的人吗?我有确凿证据!”
罗大亨激动地道:“爹,你有什么确凿证据?你说,你不是去贵阳经商的么,为什么这件事连云飞都不知道,你却知道?”
洪百川转向儿子,脸色凝重地道:“这事说来话长!爹本来打算一辈子都不让你知道的,现在看来,只能把这件事告诉你了。”
罗大亨的脸色登时又是一变:“难道爹你不是我的亲爹?”
洪百川脸色一黑,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是你亲爹,难道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爹是要告诉你……”
洪百川往腰间一探,便摸出一块非铜非铁的腰牌,往罗大亨眼前一亮。
“啊!爹,你从哪儿捡来的?”罗大亨震惊了!
洪百川身子一晃,差点儿一脚就踢出去,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爹就是锦衣卫!潜龙秘谍第七号!”
罗大亨继续震惊:“锦衣卫?爹你是锦衣卫?”
洪百川傲然道:“不错!飞龙在天,潜龙在渊,锦衣卫中最强大的两股力量,就是飞龙秘谍和潜龙秘谍。永乐年间,夏浔大人亲手创建!当年……”
华云飞打断了洪百川的“说古”:“洪伯父,当年的事儿回头再说,你快告诉小侄,我大哥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说现在坐镇卧牛岭的不是我大哥,而是我大哥的大哥?”
洪百川道:“此事,要从七星观说起,明月,你进来!”
小道明月应声走进来,向华云飞和罗大亨合什一礼。
※※※
花木葱郁,流水曲廊的沉香榭,在这冬季也是染上了几分萧索之意。这是于府后宅,主人游赏休闲之处,奇石数峰,青砖墁地,与前宅主建筑的恢弘壮丽、雍容华贵大为不同。
娉娉袅袅十三余的一位纤柔少女,快步走在这青砖小径上,举止优雅,步态轻盈,很快便进了一处小花厅。
“珺婷姐姐,你回来了!”
少女看见正在那儿喝茶的于珺婷,马上欢喜地迎上去。虽然她的容貌尚显青涩,却已有了几分青春少女的明艳灵秀。
这少女正是遥遥,遥遥当初本来住在东山下的叶府,后来叶小天摇身一变成了卧牛岭土司,遥遥便也跟着去卧牛岭小住了一阵。
不过,遥遥若去卧牛岭长住,她的学业功课便无法继续,叶小天虽然舍得花钱,那位西席先生却也未必愿意为了些束侑便搬出铜仁城。
当时叶小天立足未稳,卧牛岭不但简陋,而且经常处于战争动荡之中,所以叶小天就把她安置在了铜仁城,交由于珺婷帮忙照料。
在于家的熏染下,渐渐长成的遥遥可是出落得越来越像一位大家闺秀了,知书答礼、温文尔雅,与小时候的纯真活泼、机灵古怪相比,已判若两人。不过,与她日渐熟稔的于珺婷可知道,这丫头言行举止尽遵教诲,那也只是表象上的她,骨子里她可一点没变。
“遥遥来啦,坐!”
很熟稔了,都不用客套,于珺婷只说了一句,遥遥便在一旁翩然落座,先四顾一眼,没看到于珺婷的宝贝女儿,便道:“我还以为姐姐还要在卧牛岭小住些日子,怎么就回来了?”
于珺婷何等精明的女人,就知道她拐弯抹角的,其实只是想知道那个人的情况,瞟了她一眼,道:“你小天哥从贵阳回来了。我去铜仁,只是想替他膝前尽孝,劝解二老,他既已回来,我当然也要回来,眼看就要过年了,家里诸多事情,我不在,怎么成。”
遥遥登时一喜,连忙又敛住喜色,稍显期艾地道:“哦!小天哥哥……回来了呀。嗯……人家今年想回卧牛岭过年,姐姐你看,可使得么?”
于珺婷“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遥遥登时晕了双颊,腼腆地道:“姐姐……笑……笑什么?”
于珺婷笑盈盈地瞧她一眼,并未点破她那点少女心思,只道:“回去便回去呗,说起来,你本就是你小天哥哥托付于我照料的,要说远近呢,当然跟你小天哥哥更近啦!”
遥遥胀红了脸:“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是想……现在小天哥哥心情一定不大好。如果我回去过年,多一个人热闹,小天哥哥心情会好过些。”
于珺婷莞尔道:“似乎……也有道理。成吧,你打算哪天走,我派人送你回去就是了。”
“好啊好啊,那我今天……明天回去好不好?”遥遥一听雀跃不已,脱口就想说马上就走,忽然意识到现在已近黄昏,急忙又改成明天,可这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太情急,忍不住大窘。
对于遥遥的心思,于珺婷早有所觉。古人成亲早,唐时男十五,女十三。宋朝开始,男十五,女十三,即可嫁娶。富有人家的子女成亲都比较晚,但普通人家则恰恰相反,甚至不到法定年龄就成亲了。
在当地,豆蔻年华的少女有好多不只已嫁作人妇,甚至已经做了母亲,风气之下,于珺婷哪会把她当作一个不谙人事的小丫头。
叶小天的权势、地位、年纪,对任何一个少女来说,都是佳配,何况遥遥能够接触到的又很杰出的年青男子本就有限得很,少女如诗情怀,不投注在他身上才叫奇怪。
于珺婷出自土司人家,对男人三妻四妾司空见惯,低触情绪本就极小,她又因为土司身分,不好嫁往卧牛岭,对此就更不在乎了。况且现在她和遥遥情同姐妹,为了自己在叶小天面前加重份量,更是有意促成,当然不会故意为难遥遥。
于珺婷笑道:“好!那就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安排人送你回卧牛岭,今儿你正好做些准备。”
……
“不用准备了,我立刻回卧牛岭!”华云飞脸色铁青,对洪百川说了一句,掉头就走。
“我也去!”罗大亨也红了眼,愤愤然地就要跟上。
“你们去了,如果证实现在以叶小天身份掌握卧牛岭大权的人真是叶小安,你们打算怎么做?拆穿他还是杀了他?”
洪百川一句话,就把华云飞定在了地上,是啊!如果他证实了叶小天真的不是叶小天,他该怎么做?叶小安并不是杀弟凶手,他只是在弟弟死后,被迫扶上去的一个傀儡。
拆穿他?其结果也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
这个仇,当然不是指杨应龙,虽说杨应龙所图,倚仗的是他积累多年的丰厚实力,卧牛岭只是他的一支域外奇兵,并不是他的主要倚仗,但是对秣马厉兵的杨应龙来说,那也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卧牛岭垮了,杨应龙绝不会开心。这个仇,是指那些对卧牛岭又怕又恨的人,石阡杨家、展家、已经逃到贵阳做寓公的张家,以及大大小小对叶小天深为忌惮的土司,包括现在看来很是恭顺的蛊教长老们……
拆穿叶小安的真实身份,不过是杀敌八百、自损全部,卧牛岭势力立即烟消云散,这是他们想看到的吗?华云飞慢慢转过身来,对洪百川道:“依伯父之见,小侄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