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苏武而言,匈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他乃是卫青部将苏建之子,兄弟三人皆为孝武皇帝郎官,而以苏武最得天子赏识,三十的年纪就做到了中郎将的位置,前途不可限量。
天汉元年时,匈奴流露出欲讲和的态度,十分谦卑,孝武皇帝便派遣苏武持节出使匈奴,他离开前还去了一趟石渠阁,想要了解关于匈奴的一切,太史公司马迁十分热情地接待苏武,将从高皇帝到孝武时一百年间,汉人记录的厚厚数百卷关于匈奴的文献一一找出来。
见苏武面露难色,太史公又哈哈大笑着,将正在写的一篇《匈奴列传》赠与他看,让苏武知道了匈奴史事、习俗。
那时候,苏武、司马迁、李陵、霍光、上官桀,都正值壮年,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当苏武要离开长安时,他们聚在一起送别。
苏武鼓琴,李陵作歌,司马迁谱韵填词,曾随贰师远征大宛,翻越葱岭的上官桀舞剑。而当时表现得最木讷少言的霍光则默默喝着酒,只是在苏武要离开时,朝他重重一揖。
苏武至今还记得他们唱的是《上之回》。
“上之回,所中益,
夏将至,行将北,
以承甘泉宫。
寒暑德,游石关,
望诸国,月氏臣,匈奴服。
令从百官疾驰驱,千秋万岁乐无极!”
“是啊,千秋万岁乐无极。”
欢快昂扬的歌谣已是往事,眼下只有深秋孤苦寂寥,苏武叹了口气,收回思绪,将精力放在已经画了一大半的匈奴舆图上。
司马迁的那篇匈奴列传,只是让苏武知道了匈奴的皮毛,在被滞留的十九年中,他才算彻底了解了这个行国的一切。
他们残酷无情,还有他们的温和友好。
苏武最感激的一个匈奴人,是单于的弟弟於靬王,那时候他已被扔到北海五六年了,旌节上的牦牛尾都在寒风中落尽了。没有粮食,匈奴人也看着他不许外出狩猎,只能牧羊,还是公羊,连乳酪都没有。他只能靠采野果充饥,实在不够时,就只能掘取野鼠储藏的坚果来吃。
这时候於靬王到北海上打猎,苏武那时候的生活,已与一个匈奴人无疑,熟练编着捕鱼的网,矫正长弓能射下天上飞过的雁,於靬王听说他宁死不从的事迹,颇为器重,供给苏武衣食,还与他闲聊。
於靬王会问起长安和大汉郡县是什么模样,当苏武顾虑这是否是匈奴人来向自己刺探消息时,年纪可以做他儿子的於靬王,竟愿意用匈奴的虚实来交换。
苏武就这样用无关紧要的长安市井传闻,换到了不少情报,以及马匹畜群毡帐,他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些。
只可惜,於靬王短寿,二十不到就死了,再无人能庇护苏武,在北海边上游牧的丁零人盗走了苏武的牛羊、马匹,那是苏武过得最艰难的一个冬天。
“丁零。”
如此想着,苏武在地图上勾勒出了这个部族的名字,丁零人比匈奴更加野蛮,居住的地方是天下的极北,使用一种叫“勒勒车”的高轮大车,当时担任丁零王的是卫律,所以他们对苏武很不友善。
於靬王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告诉苏武的事有限,让苏武对匈奴有更深了解的,是另一个人,李陵。
那个曾在便门桥折柳送别苏武的李陵;那个在宴飨上高唱着“望诸国,月氏臣,匈奴服”的李陵;那个拍着胸脯告诉苏武:“若子卿为匈奴所扣,陵必率军横行匈奴中,迎君而还”的李陵。
在苏武被扣留的第二年,就战败降了匈奴。
李陵心中有愧,一直踌躇不敢来见苏武,直到听说他过得艰难,几欲饿死,才带着牲畜来北海边一见,为苏武安排歌舞宴飨。
说来也奇怪,本来打算痛斥李陵的苏武,看到那个穿着胡服,戴着金饰的家伙时,再瞧瞧自己也一身胡服,两个老朋友竟指着对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流出了泪。
二人唯一的不同是,李陵已辫发,而苏武仍留着汉家发髻。
那之后,李陵又来了一次,告诉苏武不少关于匈奴的事。
他为王的坚昆部远在天边,匈奴单于庭的具体位置,上次龙城大会又有哪些小王没有到,匈奴内部为了争夺单于位而产生的争端……
苏武今日能画出大致的匈奴舆图,全靠了李陵当年的絮絮叨叨。
当然,李陵也告诉了苏武其他一些事。
关于苏武两个兄弟的死,皆是因为犯了小错而害怕严苛的孝武皇帝严惩,一个自杀,一个饮药。
关于苏武母亲之死,母亲已失两子,身体本就不好,又听闻他被扣留在匈奴后,竟长辞于世。李陵作为苏武好友,与司马迁、霍光、上官桀等一起送葬至阳陵,司马迁还为苏母写了一篇墓志铭。
还有苏武妻子的改嫁……那时候苏武滞留不过才一年。
“人生如朝露,子卿何久自苦如此?”
说来也怪,李陵说这些事的时候,苏武没哭,没有落一滴泪,只是那天晚上与李陵喝了许多久,还稀里糊涂地跟李陵送他的一个胡妇过了夜。
可当几年后李陵又来告诉苏武,说“匈奴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时,苏武哭得撕心裂肺,呕血不已。这之后每日早晚面对南方站立肃立数月,似乎是想为自己敬佩的皇帝,站最后一班岗。
在对于往事的回忆中,图几乎画完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苏武却迟迟下不了笔。
“北海。”
他那始终坚定的目光忽然变得迟疑起来:“我待了十九年的北海,究竟有多大,若要画在地图上,会是什么形状?”
苏武被束缚在北海一隅,他见过入夏时节如同镜面的湖水,见到过八月时赤色一片的阔叶,也见过三月份始终不化的蓝冰。
当皑皑大雪落下,到处都是一望无际没有尽头的土地和白雪,一脚踩进去能没过膝盖,不管裹几层羊皮裘,都能感到彻骨的寒意。那一刻最让人孤独与绝望,而陪伴苏武的,只有那一群越来越老,却永远不会产仔的公羊。
有些地方,是永远忘不掉的,有时候苏武一觉起来,还下意识地去摸那根光秃秃的旌节,还以为自己仍在北海,直到外面的阳光和熙熙攘攘的长安市井,能让他长出一口气。
苏武犹豫许久,终于下笔了。
“我记得丁零人说过,北海,是狭长的,像一把弯曲的刀。”
正是那把冰冷的刀,将他的人生,一分为二!
叩门声响起,一抬头,却是早就离开典属国的常惠,拎着一点燔炙肉食,还有一壶酒,笑着出现在门口。
……
“子直怎么来了?”苏武收起舆图,腾开案几,在无人之时在官署里偷偷喝点酒,是他和常惠这几年的默契——他们都是不愿回家的人。
常惠笑道:“路过典属国官署,看到里面还亮着,必是苏公仍留恋案牍,便进来陪陪苏公。”
跟了苏武二十多年,常惠对他最了解不过了,苏武家里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兄弟姊妹皆亡、老母已死,妻子改嫁,连儿子也被牵连进上官桀谋反,诛杀。
所以三年来,苏武宁可沉浸在公务里,也不愿回那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奴仆的家,他虽然有个堂弟,还有个亲侄儿,但不太亲近,朝廷但凡有赏赐,苏武也不置办产业,笑着说置办了以后留给谁呢?一律分予故人。
常惠过去是不敢提的,可今日饮了两盅后,却试探地问道:
“苏公,要不,就禀明大将军和天子,派人去将通国从匈奴接回来吧?”
苏武瞪着眼睛:“不许再提此事,那是我被李陵灌醉了后,一时糊涂犯下的错失!”
“没人会觉得这是错失。”
常惠哑然失笑,苏武就是这样,严于律己:“当年博望侯被扣留匈奴期间,也有胡妇及子,后来还和他一起回来了,孝武可曾怪罪?”
苏武却依旧摇头,不管旁人如何说,在他看来,那都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大污点。
常惠依旧在劝:“当年和苏公一起去匈奴的众人,徐圣、赵终根,谁身边没有个把胡妇?却无人认为他们背弃了大汉。”
苏武却火了,指着常惠道:“你常惠常子直,这个痴情之人,不就没有么?不止在匈奴不亲近胡女,连回了长安,都迟迟不愿娶妻。”
常惠哑然,颓然低头,良久又却又抬头,拿出一份拜帖笑道:“今日来寻苏公,是要告诉你,我要成婚了,是少府蔡义之女。”
这倒是苏武没想到的:“蔡义之女?哪一个女儿?”
“次女。”
苏武哈哈大笑:“不是最小的还好,不过哪怕是次女,也能做你女儿了。”
笑了一会,又互饮一盅后,苏武才凑近常惠问道:“终于想明白了?”
“想透了。”
常惠颔首道:“过去一直郁结于心,觉得自己在匈奴熬了十九年,归来时,她却已远嫁乌孙,故颇为不平。可前些时日,见到楚主的儿女都这么大时,终于通透了。”
“这也是她让那乌孙瑶光公主,定要来拜见我的原因吧。先前是我想岔了,心胸小了……我与她尚未婚配,虽曾在便门桥折柳立誓,说这趟出使立功后,便回来娶她,结果一去不复返,又无音讯,定是以为我死了。”
“以她的性子,决绝悲愤之下主动请求去乌孙和亲,还真做得出来。”
常惠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苏公,你说得对,吾等被扣留在匈奴,十九年就这样没了,又岂能叫别人也为我空守十九年呢?”
苏武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轻轻拍着常惠的肩。
十九年,他们失去的,何止是十九年光阴?
常惠自知失态,连忙拭泪后,却又看向苏武:“苏公,我如此倔强的人都想通了,你还没想通么?人生如朝露啊,何久自苦如此!”
苏武又听到这句话了,李陵当初就是这样劝他投降的。
“我当然也想让通国回来,他毕竟是我最后的血脉。”
头一次,苏武说了心里话。
“虽然那燕刺王刘旦曾为我鸣不平,说我‘位不过典属国,赐不过二百万’,非要将我比成博望侯第二,不封侯不足以赏功。”
“可别人不知,我还不知?苏武虽留匈奴十九年,可要论功勋,焉能与博望相比?我除了在北海放羊,没有做任何对邦国有益之事,我若封侯,那先前被扣留的路充国等诸君,是不是也该封?”
“归来后侥幸得九卿之位,钱两百万,武已十分惭愧,吾子卷入谋反,廷尉提议将我也逮捕入狱,大将军念着旧谊,压下了奏疏,又让我以假典属国之名,继续在朝中做事。”
“如今匈奴正与大汉交兵,战火在西域绵延,听道远说,仍有使者吴宗年等滞留不返。他们都没回来,我哪有什么脸面,请求天子遣使入匈奴,只为了赎回我那奸生子啊,若去的使者再为匈奴所扣,我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眷?”
“子直,我实在不愿,你我的遗憾,再发生在别人身上了。”
苏武吐露肺腑之言后,常惠只愣愣半晌,然后朝苏武长拜稽首。
“与苏公相比,惠真是自私自利的小人也!”
但当常惠醉酒告辞后,苏武仍然没有回家,而是再度在灯烛下,审视起刚画好的匈奴舆图。
他十九年来的所见所闻,坚守忍耐,都化作了细细的线条,凝结在那一个个部族地名、山川河流。
还有如锋利的弯刀般,将他人生斩成两半的北海上。
“何久自苦如此?何久自苦如此?”
苏武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回答李陵,还是在回答常惠。
“当然是为了证明,老朽为大汉做的这一切,付出的这十九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