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季赶到了瑞圣园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巡马卫的汉子看到的场面。
他看到的是一群蓬头垢面的人在嚎啕大哭。
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拽着那些脸色冷峻的衙役们,一个劲的在说话。
虽然大部分说的都是废话,但是他们就是停不下来。
衙役们虽然面色冷峻,但心里其实很震惊。
只是把人关了几日,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这小房子的威力有点强大啊。
衙役们是率先看到寇季的,他们看到了寇季以后,果断躬身施礼。
那些从小房子里出来的流民,听到了‘寇工部’三个字,浑身哆嗦了一下,愣是不敢抬头去看寇季。
一个个深深的垂着脑袋,浑身哆嗦着,乖巧的向寇季施礼。
一瞬间,衙役们对小房子的作用,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打算回到了衙门里以后,就把这个方法,告诉那些跟他们交好的刑部衙役。
寇季仔细的打量了一下流民们一眼,发现他们确实没有损伤,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
他对衙役们吩咐道:“带他们下去,分配给陈敬等人,让陈敬等人看着给他们安排一些活做。”
顿了顿,寇季指着脸色苍白有些苍白,状态比其他流民要好一些的彭越道:“你留下。”
彭越咬了咬牙,没说话,站在原地也没动。
他是上过战场,见过大恐怖的,所以抗压能力,远比其他流民好,状态也比其他流民好。
那些衙役们答应了一声,带着流民们离开。
这些之前挑事、打架的时候还很叫嚣的流民,一个个温顺的像是绵羊一样,跟着衙役们离开。
流民们离开以后,寇季踱步到了彭越面前,冷冷地问道:“知道本官为何没有杀你吗?”
彭越缓缓仰起头,看着寇季,沉声道:“您想用草民。”
寇季冷哼一声,“你倒是聪明,能猜到本官的心思。”
彭越微微低下头,低声道:“您的心思很明显,不需要多猜。”
他再复抬起头,盯着寇季,道:“您虽然骗的草民等人,但您是一位好官,草民可以供您驱使。但……”
彭越说到这里,语气一顿,目光直直的盯着寇季,掷地有声的道:“但草民不会再涉足行伍。”
寇季听到这话,皱起了眉头。
他之所以留下了彭越的性命,就是因为彭越在静塞军待过,还领过兵,打算让他去虎字军指点。
可彭越一张嘴,就堵死的他的意图。
很明显,彭越猜到了寇季很有可能会让他涉足行伍的心思,所以提前拒绝了寇季。
寇季面色一冷,“你就不怕本官再把你关起来,或者杀了你。”
彭越认真的盯着寇季,缓缓摇头。
他若怕死,也不会在流民安置之所无粮以后,拿着刀子去找寇季。
寇季微微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你在静塞军中经历了什么?”
彭越面色挣扎了一下,咬牙道:“昔年澶渊之战,监军不顾我们兄弟反对,斩杀了我家军头,又用我家军头的脑袋,逼迫我们兄弟拖着疲惫的身躯,去跟辽人拼命。
草民一千多兄弟惨死在了辽人刀下。
那监军非但没有因此承担罪责,反而在澶渊之战后,步步高升。
可怜我家军头,为大宋立功无数,说被斩就被斩,连一个诉说冤屈的地方也没有。
眼看着那监军官越升越高,我家军头坟头上却荒草遍布,连一块碑都不敢立。
草民就自请卸甲,退出了静塞军,不想再为朝廷卖命。”
寇季听到这话,心中微微叹息了一下。
忠勇坟头荒草堆,奸臣扶摇上青云。
怎不叫人寒心?
换做是他,他肯定扯旗反了。
彭越只是退出了行伍,没有去提刀杀了那奸佞,就已经算是很克制了。
寇季盯着彭越道:“那奸人是谁?本官很想瞧瞧他。”
彭越沉声道:“那奸人已经死了……”
寇季愣了愣,点点头,道:“那就好……不然本官难免要跟他做一场。”
寇季盯着彭越,继续道:“虽然你不愿意去行伍中,但本官仍旧希望你们再次涉足行伍。本官可以保证,在新的军伍中,不会发生你提及过的这种事情。”
彭越咬着牙,果断摇头。
寇季盯着彭越道:“那个掌掴你的老者,你可还记得?”
彭越点点头。
寇季道:“本官让你去的军伍,就是他待着的军伍。他领的那些人手如何,相信你能看清楚。”
听到寇季准备让他去老头所在的军伍,彭越有些发愣。
他心思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他能为了自己的军头,一气之下舍去官爵俸禄,说明他心中也有情义。
碰到老头那种重情重义的人,自然有种亲近的感觉。
但他一想到自己的军头惨死的时候的情景,目光又变得无比的坚定。
“恕难从命!”
彭越对寇季拱了拱手,硬邦邦的道。
寇季见自己说什么彭越也听不进去,就叹了一口气道:“本官给你三天时间,你考虑清楚。三天以后,他们就要离开汴京城了。
你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这辈子就只能浑浑噩噩的过活了。”
丢下这句哈,寇季背负双手,离开了此地。
他在扎营的地方巡视了一圈,见老头正在盘点朝廷给的粮款,就凑上前。
“朝廷大方吧?”
寇季笑眯眯的问。
老头见到了寇季,先是放下了手里的铜钱,对寇季施礼,然后笑容灿烂的道:“大方……大方……小老儿没想到,咱们的粮食居然能卖出这么高的价钱。”
朝廷可是以汴京城里的粮食的市价,收购的保州军民的粮食。
汴京城里的粮食,在洪水泛滥以后,一路飞涨,涨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字。
老头等人拿到的钱财,自然多。
寇季笑道:“听说你不愿意当官以后,朝廷有多免除了保州军民半年的粮税。”
老头咧着嘴,笑呵呵的点着头。
朝廷先减免了他们三年的粮税,后又追加了半年。
足足免去了他们三年半的粮税。
三年半时间,不用纳粮,若是再不闹灾害的话,足以让保州的军民快速的富起来。
寇季见老头笑容灿烂,就继续说道:“更大方的是,朝廷还送了一位重甲骑兵给你们。”
老头先是一愣,随后徒然瞪起眼,有些难以置信的道:“真的?”
大宋人口多达数千万,供养的兵马多达百万。
但是重甲骑兵,却只有三千人。
怎么能不珍贵?
或许在朝廷眼里,重甲骑兵只是朝廷用过的一支兵马,但是在老头这种老卒眼里,重甲骑兵,那就是悍卒中的悍卒。
寇季点头道:“还是一位经历过战事的重甲骑兵,据说在澶渊之战的时候,已经官职静塞军中的都头。”
老头失声道:“在哪儿?”
老头有些激动的道:“小老儿得去见见。”
一个静塞军中的军官,还经历过大战,那更珍贵。
寇季笑道:“就是你之前掌掴过的那位。”
老头愕然的瞪大眼。
寇季笑眯眯的道:“现在明白了我当初为何没让你杀他了吧?”
老头重重的点头。
寇季笑着又道:“只是人家似乎不愿意在涉足军伍,能不能把人带回去,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老头听到这话,目光滴溜溜在乱转。
寇季背负双手离开了。
该说的,他已经说完了,不需要再待下去了。
他相信,以老头对虎字军那些将士们的重视,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把彭越弄到保州去。
毕竟,有这种悍卒中的悍卒教导,虎字军的将士们实力能提升一大截。
上了战场以后,肯定能少死几个,多杀几个敌人。
寇季给老头上了眼药以后,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细细的关注着这件事的动向。
他打算看看老头会用什么办法把彭越弄到保州去。
然而。
他终究是小看了老头对虎字军将士们的重视。
老头根本就没想办法。
在得知了彭越是这等人才以后,当晚就领着数十人,冲到了彭越居住的屋舍内,把彭越给绑了。
讲道理?
若磨硬泡?
老头想都没想过。
左右先把人弄回去再说。
就算要讲道理,那也得等彭越到了保州以后,再给他讲道理。
到时候,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人手,给彭越讲道理。
帮了彭越以后,害怕彭越跑了,老头就没多待。
次日就跟寇季辞行了。
带着一些干粮,赶着马车,用粮袋子装着彭越,匆匆出了汴京城。
寇季望着老头等人远去的背影,会心一笑。
彭越态度不论有多坚决,最终依旧得成为虎字军的人。
送走了老头一行以后。
寇季又开始为流民的事情操心。
流民已经安置妥当了,那么就应该帮他们找些事情做。
那些妇人们在捡光了汴京城四周的柴火以后,已经闲了好几日了。
寇季先找来了陈敬、王田升等人。
又找到了匠人们,带着他们到了一片空地上。
规划起了纺织作坊的营造。
纺织作坊可是要长久的用下去的,所以不能像是营造流民居住的屋舍一样,那么草草了事。
需要深挖地基,以青石铺地、以青石垒墙、以糯米蜃灰浆粘合。
蜃灰是一种类似于石灰的东西。
性能远比石灰优越。
寇季之所以采用蜃灰,而非水泥,倒不是说他不会烧水泥。
而是因为水泥煅烧,需要时间,他也需要多次尝试以后,才能烧出合用的水泥。
他等得起,可那些流民可等不起。
所以他果断的采用糯米蜃灰浆。
蜃灰,汴京城里有不少存量。
可以随时取用。
更重要的是,在黏合方面,糯米蜃灰浆比水泥其实要好一些。
用它砌起的墙壁,可以屹立百年。
若是在砌墙的时候,再加上铜汁浇灌,那可以保证建造出的墙壁,数百年不倒。
只是蜃灰的造价比水泥高,所以没办法像是水泥那样,被广泛应用。
寇季之所以在作坊里采用石墙,也是为了避免失火的时候被付之一炬。
同时为了防火,寇季还在石墙四周,设计了几处环形水道。
府上的匠人告诉寇季,一些大户人家,为了防火,会在一些容易失火的地方,营造水道。
寇季果断的采纳了他的建议,给作坊四周加上了水道,用于防火。
屋顶采取的仍旧是传统的人字形屋顶。
以木、草、浆、瓦片,搭建。
由于供给数万的妇人、女子做工用,所以需要建造的作坊,就需要准备上千间。
工程量远比之前营造屋舍的时候要大。
在督促着匠人们丈量了地方以后,寇季又让府上的一些匠人们带着流民们开始破土动工。
除此之外,寇季让剩下的匠人们开始根据他所绘的图纸,开始制作三锭脚踏纺车和织布机。
一切处理妥当以后,寇季把监督的工作交给了工部员外郎、工部主事,等属官住持。
他在傍晚的时候进入到了汴京城内。
寇季离家多日,虽然家就在身边,可他却没时间进家门。
以前他看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这个典故的时候,总觉得描述的有些夸张。
直到他真的把十数万流民的性命们扛上肩的时候,才明白。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并不夸张。
因为比起他的私情而言,那些饱受水患之苦的百姓们更重要。
寇季回到了府上。
向嫣赶忙把他迎进门,并且督促府上的丫鬟们,赶紧给寇季烧水,让寇季洗漱。
同时又取出了几身干净的衣服,任由寇季挑选。
寇季洗漱了一番,换上了一身干爽的衣服以后。
刚出门,向嫣就凑上前,一边帮寇季整理衣冠,一边道:“祖父回府了,派人召你过去,到正堂里用膳。”
寇季有些意外的道:“朝政如今是最繁忙的时候,祖父怎么有时间回府了?”
向嫣俏皮的眨了眨眼,“妾身猜测,八成跟你有关。”
寇季狐疑道:“我这几日又不在汴京城。”
向嫣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捂着嘴偷笑了一声,却没有多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