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作坊,就如一个大蒸笼一般,要不了多久。
弘治皇帝便觉得自己的浑身已是湿透了。
刘健等人,也觉得透不过气来。
可这些女工们,却个个来回穿梭,或是在自己的工位上劳作。
朱厚照光着膀子,就如一个救火队,时而在这里帮衬,又时而在那里帮衬。
女工们见了他,格外的亲近,这种亲近,并非是那种刻意的讨好。
弘治皇帝竟有些惭愧。
成日骂了自己儿子,现在才知,自己和自己儿子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张皇后足足在此,做了半个时辰。
最终,宦官数了出来,纺出来的线有七十七团。
若是不熟练的织工,只怕两团都没有,可这机器,竟让张皇后的效率,足足提高了数十倍。
张皇后不禁道:“敢情本宫和宫里这么多人,白忙活一个月了,有了这样机械,不知节省多少气力。”
弘治皇帝每一刻,仿佛都在煎熬。
好不容易,走出了作坊。
方继藩等人追了出来。
弘治皇帝面上像是水洗了一般,刘健等人,更是扑哧扑哧的喘气。
可随后,一股冷风袭来,弘治皇帝觉得神清气爽,他而后惊喜的道:“朕终于明白了,明白为何布匹的价格,降的如此厉害,哈哈哈哈……原来是因为如此,此物,并不在蒸汽机车之下啊,这蒸汽机,果真是妙用无穷,继藩,你说……这是太子折腾出来的?”
方继藩正色道:“不是。”
朱厚照本是美滋滋的,就等着这一句夸奖呢。
一听方继藩矢口否认,他脸顿时拉了下来。
方继藩道:“蒸汽机车的研究,动用了无数的人力物力,是数千匠人们辛劳的结果,而这蒸汽纺织机,不但在前人的基础之上进行研究,所动用的人手,也有上千人,这些人,个个废寝忘食,有的人,吃睡都在研究所里,虽说太子殿下,是领头人,带着匠人们主持此事,可谓是功不可没,可若说只是太子一人折腾出来的,儿臣比较耿直,也不怕得罪太子殿下,只能回答陛下,是太子殿下和无数人一起,同心协力,鼓捣出来的。”
朱厚照脸色缓和一些。
老方还是很有良心的。
这话……朱厚照倒是挑不出一个刺儿来。
毕竟,朱厚照和那些生员还有匠人们一道,废寝忘食,彼此之间,还是很有几分交情,方继藩为他们请功,没什么不好。
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来:“朕明白了,你是想让朕赏赐这些生员和匠人吧。”
方继藩道:“他们不需要陛下赏赐。”
弘治皇帝又皱眉。
方继藩道:“该给他们的待遇,西山已经给了。他们也不求什么功名利禄,只求朝廷能够认真对待他们即可。天下的英才,在儿臣看来,并非只是制八股的读书人,儿臣不客气的说,只会制八股,不过是群酒囊饭袋而已。”
弘治皇帝:“……”
刘健几个,更是脸上充血,好端端的,你骂人?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你看,陛下,西山就养出了不少只会做八股的酒囊饭袋,侥幸中了一些进士、举人……”
刘健发现,自己一点脾气都没有。
别人不敢骂进士和举人,可方继藩却有资格。
不服气,你就和他的弟子们比一比,谁的八股文,作的好啊。
连考八股都考不赢,那还有什么资格反驳。
方继藩道:“真正有利于国家和百姓的,既不是商贾,不是读书人,不是匠人,而是在儿臣看来,行行出状元,任何一个行当,只要做的好,都有巨大的贡献,都是圣贤,就如屯田卫研究耕作,一些西山书院的学员和匠人研究机械一般,他们和读书人相比,没有高下之分。”
朱厚照也兴冲冲彻的道:“不错,儿臣也是这样认为。”
弘治皇帝背着手,他听出来了方继藩的意思,他不禁苦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许多事,说来容易,朕又怎会不知,八股取士,弊病重重,可当今天下,士绅俱都教授子弟们八股……”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和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大家明白弘治皇帝的心思。
大明朝想要稳定,就必须得有自己的统治基础,至少现在,两京十三省,九成九的府县里,依旧还是这些士绅们,若是失去了这些士绅的支持,这天下还稳得住吗?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不过,这些学员和匠人们,朕倒是极想见一见,他们都是有功之臣啊。”
弘治皇帝说着,欣慰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此前误会这个小子,成日腻在作坊里,别有所图。
现在方才知道,原来……这家伙,和人鼓捣出了这么个东西,每日都在生产布匹。
“有了这样的机器,国家何愁不兴旺呢?一个作坊,便可月产十万匹,那么若是有十个,有一百个呢?”弘治皇帝显得很感慨:“我大明,缺的哪里是银子,这银子……不过是个铁疙瘩,地里刨出来的,何况,这世面上,还有大明宝钞和西山钱庄的银票,都不过是一张纸而已,这张纸有没有价值,不在于上头印着什么,而在于,市面上,是否有这么多可以兑换之物。”
弘治皇帝道:“这样的作坊,西山要多建……”
方继藩摇头:“陛下,西山……只怕不能多建。”
“嗯?”
方继藩道:“儿臣打算和陛下成立西山机械作坊,不做布匹的买卖,而是兜售这些蒸汽纺织机,只有让天下的商贾,意识这东西的厉害,他们觉得有利可图,自会纷纷定制,到了那时,不需西山动手,这数百上千的作坊,也会搭建起来。”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这……也是一个好方法。不过……”
弘治皇帝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么说来,寻常人家,往后不能再织造布匹了?”
男耕女织,这是数千年来传承下来的习惯。
男人们出去耕地,女人们呢,则躲在家里,为家里缝缝补补,或是从事织布。
因而,这个世代,对于妇人们的才艺,首要的就是女红,因为女子懂了女红,将来嫁给自己的夫家,才可以为家里添置衣衫,甚至通过缝补和织造,才可以足不出户的,挣一些散碎的银子补贴家用。
这一点,弘治皇帝,岂有不知。
可现在看来……这一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有了这样的机器,如此省力的生产,那么这私人的织造,怎么可能竞争的过这些机器呢。
方继藩道:“妇人们可以出来做工嘛。眼下,百业待举,最缺的,就是人工。”
弘治皇帝不禁斥道:“胡言乱语,这岂不是乾坤要颠倒啦,这些话,你在朕面前,胡说几句便罢,万万不可在外头胡言乱语。”
方继藩很认真的道:“陛下,为何妇人就不能做事了,儿臣就觉得,男人能做得事,妇人们也能做,且还比男人们做的好,你看这作坊里的都是女工,她们的效率和本事,可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好多了,陛下啊,无论是男是妇,都是陛下的子女,陛下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刘健等人,直翻白眼。
这家伙……又开始了。
弘治皇帝吹胡子瞪眼,虽说今日高兴的不得了,却觉得方继藩这些话,会给这个小子惹来灾祸,便厉声道:“总而言之,不可胡说,妇人待在家里就好了。”
皇帝嘛,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
“呵……”
一声轻笑。
弘治皇帝听到笑声,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侧笑声的主人一眼。
张皇后嘴上,自是微微勾着,含笑的样子,只是那眼眸里,却透着一股值得玩味的意味。
弘治皇帝:“……”
张皇后有些恼了。
当着本宫的面,陛下说本宫百无一用,好嘛,百无一用便罢了,现在当着继藩的面,又说什么妇人待着便好了,横竖都是轻贱着自己。
张皇后理了理云鬓,笑吟吟的道:“是啊,方才本宫纺织的时候,便觉得那区区半个时辰,却是辛苦到了极点,可这些作坊里的女子们呢,却是从早到晚,本宫真是佩服她们,若说她们无用,陛下,臣妾万万不敢苟同。这女子,只要遵从三从四德,安分守己,家里有难处,出来谋一些差事,也未尝不可。陛下啊,您看,宫里的那些女医官们,不就都做的好好的吗?尤其是那梁女医,听说她在宫中自学,写了论文,还上了求索期刊呢,这天底下,有几人能如她这般。若没了她,只怕太皇太后……性命已是不保了。”
“臣妾对陛下万万没有什么微词,只是觉得,陛下视这些出来谋个差的女子为不贞,这实是不妥,难道梁女医,就做错了吗?这些在作坊里棉纺的女子,难道……就因为她们出来做工,就成了乾坤颠倒?多大一点儿事啊,陛下言重了。”
“陛下,以为呢?”
张皇后楚楚可怜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老脸通红,眼睛开始四顾,踟蹰道:“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