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下令黄河以南的百姓可以接在黄河以北的亲戚过来渡过灾年?”刘宠问话的速度不快。
“没错。已经来了电报。这下可是救了许多人!”陆局长极为兴奋地说道,“刘科长,你之前说过官家定然不会坐视大家受灾。你是杭州人,可是之前就得到了什么消息?”
“我也是刚听你讲的。”刘宠连忙解释。君不密而丧其国,臣不密而丧其身。掌握了额外的情报,自然是好事。然而被人认为掌握了额外的情报,可是没有任何好处。
听刘宠这么讲,陆局长连忙问道:“却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章程。”
“陆局长,我一个小小的科长,怎么会知道官家的决定。官家的确切命令还是听你讲给我。我昨天讲,官家乃是极为慈悲之人,绝不会坐视百姓受苦。至于官家如何下令,我怎么能知道。”
“只是……”陆局长一脸的焦急,看得出他很想立刻就去执行命令。
“情报传达有个阶段性。这是一级级的开会通知。现在应该是通知到州府里面,州府衙门开完会,就会通告到县里。那时候你就是不想知道内容,也会在会议上告诉你听。又何必着急这一天半天。”
刘宠一面讲话,一面观察着这位东营税务局局长。看着局长对制度性的描述完全不以为然的样子,大概只是想立刻就能从黄河以北接人过来。刘宠就觉得自己很想告诉这位税务局局长,万一接过来的人在黄河以南作乱,有些人是要承担责任的。东营这边接到了来自赵官家的命令,也没有立刻对下头宣布。大家要对整体进行评估。
“陆局长,你家在黄河以北有亲戚么?”刘宠问。
“唉!”陆局长叹口气,“我家祖上就是河北人。我母亲家也是河北人,家父是因为做生意,这才迁到日照这边。”
“哦……”以情报局手里的资料,赵官家在十几年前就在日照有很大影响力。刘宠忍不住继续问道:“陆局长投奔大宋多久了。”
“也有七八年。”陆局长答道。
刘宠已经对陆局长的出身有了个整体评价。如果陆局长没说瞎话,他是赵官家反攻日照的时候成为了大宋治下的百姓。这位在那时候选择投奔宋军,不然混不到税务局局长的地位。然而这位陆局长在大宋获得的地位并没有能够让他家族的亲人投奔大宋。现在遭灾了,这位陆局长自然希望他家的亲人能够过来避难。
“再等几天,应该就有消息。听陆局长方才所说,既然陆局长家里能做生意,家族的亲人应该是家大业大。蝗灾再厉害,也不至于熬不过这几天。”刘宠嘴上安慰,心里面盘算着,要是自己继续打听的话,陆局长会不会继续讲述。收集和分析情报是刘宠的专业,但是这等事情也有极限,随口说几句还行,真的刨根稳定,陆局长当然可以拒绝。
“快些才好。”陆局长感叹道。
对于东营当地官府而言,刘宠是个外人。刘宠对此非常清楚,不管东营的赈灾做的如何,都不可能把责任给怪到刘宠头上。和陆局长谈完之后,刘宠继续自己收集情报的本职工作。东营是计划好的交易点,便是对黄河以北百姓生活的稳定有着不准确的判断,刘宠也希望能够知道这种不稳定能够达到什么程度。
在东营走了一大圈,就见当地百姓的衣服很普通。在刘宠走过的地方来看,算是比较低的水平。水平只比河南的农村强些。县城人口不过几千,外面的田地看着也不多,工商业基本可以无视。就刘宠的整体感觉,这一带的百姓完全在从事农业生产。
到了县里的国营供销社办公室,就见到一个北方夯土制作的土坯房子。进入之后,就见茅草顶的房子内光线比较暗。供销社社长是个看着很朴实的山东大汉,个头比刘宠稍微高点,得有180靠上。
听了刘宠的问题,供销社社长答道:“刘科长,咱们县里的衣服都是朝廷给的布票,每个人拿了布票,加点粮食就可以来换布。若是没有布票,县里的人哪里能穿的起这么好的布匹。官家真的是好人。”
刘宠也觉得赵官家的确可以称为好人,在对待自己人这方面,赵官家的确是极为关怀。只是以东营当下的局面,刘宠觉得把贸易点设在这里有些不太合适的感觉。东营的经济实在是太差,别说和江南的杭州、苏州、扬州、庆元府等大城相比,就是和济南都没办法相比。便是济南,在刘宠看来也不过尔尔。江南的大城现在手工业极为发达,一座城里面得有四分之一以上的土地都是各种工厂。
不谈江南大城,便是刘宠经过的枣庄钢铁中心,各种钢铁企业聚集,占据了枣庄一半以上的面积。整个山东与河南,还有销售给大元的钢铁制品都是枣庄这边生产的。那种大量集结的人口,那种熙熙攘攘,与眼前这种种地的地区完全不同。
刘宠觉得自己并不真正喜欢这样高速运转的城市,但是现在的他更不习惯这种慢吞吞的农村生活。离开供销社的时候,刘宠觉得如果想让东营成为更有吸引力的城市,就得让这里发生一些变化才行。但是该怎么变化,刘宠也觉得不好把握。毕竟这里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业地区。
回到住处,已经有人留下了口信,要刘宠到县里。刘宠觉得有急事,连饭也没吃就去了。结果县里办公的地方空空荡荡,问了传达室的人,官员都去吃饭了。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回答说中午大家都回家休息。再办事都得下午。
干!刘宠心里很是不爽。在杭州,甚至是济南都不太可能出现这样懒散的局面。那些负责人无论如何都不敢这么悠哉。如果从蝗灾导致灾民想到南边抢掠的消息传到临安,到临安发回最新消息的速度来看,赵官家也没有闲着。真的是越上头越忙。
刘宠心里面恼火,就很想骂两句解解怨气。不过一看传达室的正在打量自己,刘宠就把这个冲动忍耐住了。他爹刘景文就是因为自作主张,最后堂堂进士落了个‘不坚定份子’的下场。前一段回家的时候,刘景文竟然主动提及此事。并且告诫刘宠,现在的官家乃是不世出的英雄,大宋的未来一片光明。所以期待刘宠能够严于律己,再也不要重蹈刘景文的覆辙。
不想重蹈覆辙,那就不要给别人借口。刘宠冲着传达室的笑了笑,说了声‘再见’之后,一言不发的离开。天下之大,找个可以随心所欲骂人的地方很容易。现在骑马,跑几分钟,就可以出了县城。十分钟内,刘宠就可以随心所欲的指天骂地。露出不开心的表情,这是给谁看呢。
走出去没多远,肚里面一阵饥饿的感觉,对于县里面干部怠惰的不满立刻就转到考虑去哪里吃饭的期待。
到了下午两点多,刘宠到了县衙门。在传达室刚问县长的消息,就听背后有人喊道:“刘科长,来的这么早。”
扭头看去,是县长从后面走来。刘宠是故意来的晚点,没想到县长比刘宠来的还晚。两人打了招呼,县长说道:“我今天接到电报,济南那边要刘科长先赶回去。”
“好。我拿了电报就走。”刘宠觉得一阵轻松,待在这么一个松松垮垮的地方,他还真的不习惯。
第二天,刘宠一大早就和骑兵班一同返回。大家都想尽早回济南,三百多里路,两天就跑完了。下午下班前,一众人终于到了单位。处长正要回家,见到这帮人回来,也不回家了。立刻召开情报处的干部们听刘宠的报告。
这会开到晚上八点,才算是讲完问完。处长把自己桌前的饭盒推开,大家都是边吃边聊,他问道:“在东营那边若是接灾民过来,得有好几万?当地才一两万人。”
“他们都是亲戚。我问了,黄河北归之后,原本是一大片平地的东营切成两半,咱们得到的这一半在原本东营这大块里头只有不到三成。这一大块的人里面的亲戚都在北边,那些人讲,比较远的亲戚都在北边一两百里。”
“这可就麻烦了。”处长听了之后叹道。
“处长,你担心他们那边管不了这么多人?”刘宠问。他也有这样的担心。
“按照你所讲,东营这边只有不到三成。这点土地上能不能有让多出来的几万人的粮食吃。若是没有的话,这帮人闹事的话又该怎么办。”处长讲说着他的担心。
刘宠虽然觉得处长其实有点想太多,情报处只是管理情报的收集和整理,怎么都不至于有权力对民政发号施令。不过这也是大宋军队里面的一个特点,现在的军队里面集结了相当的人才,大家考虑问题的时候都喜欢多想一点。而且一定要较真的话,情报处这边也很有可能被咨询到。如果到时候说不出个一二三,至少以军队的观点来看,会觉得丢人。
譬如刘宠当年之所以没有决定在军队长期干下去,完全是因为他想到肃奸委员会。虽然没指望在军队里面高升,刘宠却是很期待自己能够步步高升,甚至成为被赵官家赏识的有力的人才。若是赵官家询问一句,“你觉得XXXX该怎么办。”刘宠无论如何都不敢说‘这不是我的事,我不知道。’
“这一路看过去,黄河边的情况可能都这样。黄河靠着山这边过来的。”刘宠介绍了他考虑的情况。
“怎么讲?”处长有点讶异。
刘宠就拿了地图,用手指甲在上面把黄河现在的路线给划了一下。此次黄河北归,只有从滑县到山东这边算是平原,靠近山东之后,就是在靠近山脉的路线走的。山区人口自然稀少,平原地区人口才会比较多。大宋占领的是靠近山区的那边,如果是亲戚的话,自然是大宋这边的人拥有更多北边的亲戚。
“原来如此。”处长连连点头。他本想再说些什么,看了看外面的天空,他说道:“你今天先去休息,明天我一早派人去叫你起床。咱们一起去找知州。”
第二天,刘宠的确是晃醒的。即便是年轻人,刘宠也觉得浑身酸痛,这一路上的确把他折腾惨了。看着刘宠几乎是挣扎着爬起来,前来叫刘宠的勤务员叹道:“刘科长,你这可是累坏了。我听说你们两天跑了三百多里?”
“可不是。”刘宠觉得两条腿麻木的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忍不住苦笑道:“也不知道骑兵班的那些认怎么样了。”
“我看到他们今天派人来拿单据。跟没事人一样。”勤务员答道。
“啊?”刘宠呆住了。他本以为大家都是人,应该没多少差距。不过再想想,骑兵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要是都跟刘宠这样,这骑兵能靠得住么!
好在是年轻人,下地溜了一阵,就觉得腿还是酸痛,总算是能挪着走动。吃了勤务员带来了粥,刘宠就跟着勤务员前往济南知州的衙门。
到了之后,就见到处长已经到了,几人等了一阵,知州李杰的秘书就来带大家进去。参加会议的都是军人,大家的交流非常有感觉。非常简单的讲了刘宠的基本判断之后,李杰一看地图也就明白了。
“情报部门干得好!”李杰知州赞道。
刘宠看着这位三十来岁的知州,只是笑了笑。他此时并没有多少被称赞后的欢喜,而是心中忍不住有些嫉妒。三十来岁的知州,真可谓是前途无量。这样的军人都是在赵官家组建福建小朝廷之前就追随赵官家的那些人,实实在在的从龙之臣。便是有其他人的功劳和这帮人一样,赵官家也会更相信这些人的忠诚。
如果自己到了三十来岁,又能做到那个程度呢?能成为情报处的处长?或者是更进一步,回到情报总局去任职?但是不管怎么看,大概都做不到李杰的程度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能不能有效的控制到咱们这边的灾民?”李杰直接询问起情报处的处长。
处长看来也有备而来,他立刻答道:“现在看的话,我等只能在禁止武器上做好准备。另外,那些人分散到各个村里,我觉得只怕会惹出事端。”
这是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的结果。如果村里的外来人口比本地人口还多,不出事才奇怪。而且那帮还都是灾民,他们铤而走险的可能很大。
李杰仔细思考了片刻。然后他看了看刘宠,明显是想看看刘宠有什么意见。刘宠虽然有想法,也有想说出来的冲动。但是他忍住了。回家探亲的时候,老爹刘景文并非只做了自我批评。除了对自己的起伏做了评价之外,刘景文还把刘家前辈的人生起伏给刘宠仔细讲了。还给刘宠做了一番如何做官,如果认识官僚体系以及人事关系的培训课。
根据刘景文所讲,这些课程都是考上进士之后,那些新科进士们的进士老师给他们讲述的课程。没考上进士的人没资格学习这些课程,里面都是官员们的人生积累。现在虽然进士科已经没有了,但是刘景文认为官僚体系并没有崩溃,这些前辈的血泪经验依旧有价值。
除了非常系统的给刘宠讲述了许多做官的道理。刘景文根据自己的观察,还给了儿子刘宠建议。现在刘宠在二十岁就是正科级干部,只要按部就班的向上走,成为官员只是早晚的事情,完全不需要急功近利。
多听,多看,干工作要勇于任事。不是自己的事情,就千万不要插嘴。年轻人容易冲动,别人一戳轰,就跟耐不住性子的小蛇一般跳出来。
刘宠感觉到了自己想显摆的冲动,觉得不妥,便回忆着老爹的教诲。眼前的人里面,如果李杰知州直接询问刘宠,刘宠当然应该回答。但是李杰知州没有明确表态,刘宠就应该跟在情报处处长后面。
“你才二十出头,以你的能耐,光是干好自己的工作,就有数不清的机会。而且专心干好自己的差事哪里那么容易,便是竭尽全力也未必能做到。不瞒你讲,当年面对大宋的局面,我是真的万念俱灰。我知道赵太尉建立了福州朝廷,但是我就觉得跑去之后又能如何。临安这边几十万禁军不照样挡不住蒙古兵。所以给我定个不坚定份子,我觉得朝廷没冤枉我。当年我但凡肯去一趟福州,哪怕只是点个卯,留个名,咱们家的局面就完全不同。所以你只用干好你该干的事情,天意就绝不会亏待你……”
刘宠回想着老爹那杜鹃啼血般的心里话,把自己这一路上的工作回忆一番,他认为自己已经尽力了。其他就交给天意好了。
看刘宠很自然的沉默着,没有丝毫要发言的意思。李杰就没有开口问刘宠,他转头继续对处长说道:“可有最近关于匪徒的事情。”
“咱们这边的交易点在打仗,军队接管了这边的防线。倒是东营那边的最新情况是刘科长带回来的。”处长答道。
李杰又看了刘宠一眼,看他那坐姿,忍不住笑道:“刘科长看样子坐的不是很舒服。”
刘宠苦笑道:“我接到处长的电报就往济南赶,两天跑了三百里。路上还觉得没啥,现在才知道我真不是马背上的人。两条腿觉得都不是自己的了。”
听刘宠说的实在,理解笑道:“哈哈。咱都不是蒙古人啊。刘科长,你觉得东营那边如此。”
刘宠就把自己的观察挑重点讲了讲。听到刘宠有关东营是个农业地区,工商业基本没有,所以整个社会稳定容量不大的评价,李杰忍不住点头。然后李杰问处长,“你们情报部门能否加强对这些人的情报搜集?”
处长摇摇头,“我们才多少人。情报分析不是单纯靠人多,而是靠观察。靠思路。就如刘科长这样的到了地方上,尽量多走,尽量多问。而不是在地方上派了多少人,一直在蹲点。”
“那若是贸然开放,岂不是会让地方上的乱起来?”
“我觉得若是知州担心,就把已经知道的东西整理好,给官家发一份电报。把咱们知道的,以及能做的都给写出来。把担心的部分也写出来,请官家酌情给建议。若是官家随便批示一句话,便是出事也不用怕。”处长建议道。
李杰万万没想到竟然收到了这样的建议,他大惑不解地问道:“为何?”
“知州,官家比咱们都聪明。没错吧。”处长问道。
“这是自然!”李杰立刻答道。对于军队出身的人来讲,赵官家就是战神一样的存在。军队里面坚定的不许搞封建迷信工作,拜军神蚩尤的风俗被彻底打倒。如果没有这种破除封建会道门,学科学、讲科学、用科学,军队里面现在大概就要拜军神赵官家了。
“连我们都能根据当下的局面判断出要出事。赵官家就不知道以咱们的能耐,硬干下去是很可能要出事么?”
“嗯。”李杰乃是军人出身,知道在残酷的战场上,讲面子的代价往往是付出生命。
“所以咱们就把自己的选择给赵官家讲清楚,要是官家肯指导一二,那是最好。便是赵官家批示一句‘知道了’,便是出事,我们也不用担心官家生气。咱怕的不就是官家生气么。”处长做着解释。
听着处长的话,刘宠心里面一阵震撼。他发现自己肯定不如三十来岁就当上知州的李杰。四十岁左右当上济南情报处的处长,在人情世故以及对人心的把握上也胜过自己许多。要是自己方才没有忍住,而是胡说点啥。在处长眼里定然是洞若观火。
李杰听完之后有些下不了决定,他问道:“官家会不会觉得咱们这么做是推卸责任?”
“官家从来不会看不起能力不足的人。只要咱们尽力而为,官家可是宽厚的很。”处长说的非常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