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杨铁心在自己不久前的住过的院落前,疑惑的问情报处科长。
科长没有说话,在门口拴好马,率先进了院落。杨铁心紧跟在科长背后,他在这里住过,当然知道这里曾经的住户跑了个精光。越往里走,杨铁心越是心惊,甚至感觉脚都有些发软。难道是有谁在这里发现了埋葬妻子尸骨的所在地?
两人停在一间屋子后面,杨铁心努力搜索地面,想看出哪里有挖掘过的痕迹。让后听情报处的科长说道:“墙上画的名字,杨师长能认出来么?”
杨铁心一愣,他这时候才注意到墙上涂鸦。看那稚嫩的笔画,应该是孩子们的作品。涂鸦中有绘画,有写字。看过去,好几处都有包惜弱三个字。仔细看了好一阵子,杨铁心试探地问道:“这就是你们找到的线索?”
“是。”科长应道,“这个算是引线。我们得到消息之后又询问了周围的村民,也已经请了绘图部门的人员根据村民的介绍在画人像。”
“你们不是找到了被杀的尸骨?”杨铁心连忙问。
“这和尸骨没有丝毫关系。”科长连忙答道。
杨铁心手捂双眼,抬头向天,喃喃自语:“谢天谢地!”
科长本想跟着说什么,见杨铁心如此,他也觉得有眼泪忍不住想冒出来,一时竟然说不下去。等杨铁心情绪恢复,抹掉眼角泪水的科长才继续说道:“杨师长,绘图部门的素描人像应该是差不多了。咱们去看看吧。”
宋军绘图部门都需要掌握素描技法,现实中有些时候需要描绘出别人讲述的地形,这一来二去就开发出一些周边的技术。根据别人描述来绘制素描人像就是这些技术之一,掌握了这种技能的官兵退役之后都会被分到公安部门去。
现阶段在温泉修整的部队里面就有绘图部门,也有这方面的专业人员。情报处的同志去了一趟,就把三张不同人员绘制的素描依次放到杨铁心面前。视线扫过图片,杨铁心连连点头,却没说话。
“像是杨师长要找的人么?”科长问道。
“非常像。”
“杨师长,”即便屋里没有别人,情报处的科长依旧压低了声音,“根据我们的调查,这名女子是蒙古贵人孛儿只斤·郝仁的夫人。孛儿只斤·郝仁曾经参加过南侵战争……”
听着介绍,杨铁心一言不发。科长也心里面也不很舒服,只能尽快缩短自己的发言,“……村民讲,蒙古主力逃出大都之后,这名女子一直带着三个孩子待在这里。等孛儿只斤·郝仁回到河北,她才在护送下离开。”
讲述完之后,屋里陷入沉默。科长本想多说几句,看着杨铁心的表情,他就说不出话来。最后科长把一个文件袋和桌上的三张素描画推倒杨铁心面前,接着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科长就听杨铁心问道:“你们说的……那人一直安好,对吧?”
“是。她一直安好。”科长答完,见杨铁心再次陷入沉默。科长也不多说,转身离开。
杨铁心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想法和念头同时触发了许多感情。杨铁心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妻子还活着。他也能感觉到心中的确有欢喜的情绪,但是距离压倒其他感情,这种欢喜还远远不够。
第二天上午,杨铁心脚步迟疑的走到了宅子的墙边。那些孩子的涂鸦中有爸爸,有妈妈,有伙伴,还有小狗。沉默着看了一阵,杨铁心沉默的离开。出了门,杨铁心上了马匹赶回大都。少数知道了相关情报的人都闭口不言,对于那些根本不知道内情的人,杨铁心一字不提。赶回幽州城的来回只有一天多时间,大部分河北军区高级指挥员甚至不知道杨铁心离开过幽州城。回到幽州城,杨铁心继续参加军事会议,就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河北军区上层有自己的工作,对于下一步进攻的方向,也有人建议干脆两路进发,同时执行东西两个方向的战略。李云不得不讲述了他的基本观点,“人的精力有限,你们觉得增加一件不同的事是需要的精力乘以二么。不,那得是平方,二的平方是四,需要原本四份力气。同时干三件不同的事,就是九倍气力。我们做不到。”
“不做怎么知道做不到?”立刻就有人唱起了反调。
李云本来就已经很不高兴,此时更忍不住,他大声说道:“多吃多占,那是穷念头。因为自己没有,才以为越多越好。”
听到李云竟然用‘穷念头’来形容战友,学社的会长目光灼灼的看着李云。朱洪武眼睛发亮,他欣喜的问李云,“李司令,这个穷念头怎么讲。”
李云敢这么讲,也就不后悔,他大声说道:“穷就是自己没有。你们告诉我,你们见到幽州城之前,除了没有亲眼见到幽州城之外,有关幽州城的情况,多少是你们不知道的。”
朱洪武眉头微皱,思忖了一阵之后他笑道:“说得好。培训里面把能讲的都讲过,还有许多幽州城的素描图片。我到了幽州城后只觉得这城市并不陌生,似曾相识。”
不少指挥员们微微点头,宋军的战前培训并不是走过场,那是系统性的培训。图片,文字,人员讲述,简单的沙盘。对于幽州知道的越多,战斗中就越不容易出现束手无策的局面。
“这些都是别人给我们的。我们自己拥有的只是学习的方法,以及到底能学到多少。如果把这些当成我们自己的东西,那就错了。不管是东进辽东或者西进大漠,我们其实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解决那些问题。既然不知道,便是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一件事之上,只怕还不够。同时开两件事,必然捉襟见肘。”
“穷就是没有。有趣!”朱洪武追笑道,看得出他对穷非常有兴趣。
“穷最可怕的地方是让我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那是非常糟糕的状态。咱们打仗的时候,谁不知道战斗中有可能会死。一支箭,一发子弹都可能让我们毙命。但是真打起来,害怕这个的还是少数。但是看到一条有可能隐藏着蒙古骑兵的山间道路,我们有几个人不感觉背后发凉。最让我们害怕的大概是手下那些根本不知道害怕那种山间道路的指挥员吧。”
李云讲述的都是高级指挥员们要面对的问题,高级指挥员们中多数倒是真听明白了这个标准。就在他们感觉到心悦诚服之时,李云继续说道:“但是我们知道别人不靠谱,却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很多地方同样不靠谱。这就是因为心里穷。我和大家一样,都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所以觉得我们自己要先让自己摆脱心里穷。那就是明确的知道自己不知道。”
这个道理杨铁心也听懂了,但是在懂得的同时,他忍不住咬紧牙关握紧了拳头。几天来,他知道自己并不知道怎么面对妻子包惜弱的现状,但是杨铁心就是没有勇气去面对现状。
以前的时候,杨铁心知道他的妻子包惜弱被蒙古人掳走。想让妻子回到身边,杨铁心义无反顾的投身从军。是战争让他的妻子被抢走,那就用战争来夺回妻子。
在听学社教员讲述‘刻舟求剑’的道理之时,杨铁心也认为世界是变化的,那个刻舟求剑的家伙是错误的,甚至是需要被嘲笑的。世界不停变化,宋军从一支冷兵器军队变化成热兵器军队,宋军的战斗力从不如蒙古军变成能够压倒蒙古军。现在的杨铁心要根据不断变化的现状调整心态和想法,保持以前那种畏惧蒙古军的心态观点,就是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
杨铁心坚信妻子在遥远的地方等待着自己,只要自己保持单身,在夺回妻子的时候,曾经破碎的家庭就可以重新团圆。宋国、蒙古、宋军、蒙古军,都在不断变化,杨铁心认为那都是别人的事情。直到证据证实,妻子被人掳走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包惜弱已经变作了别人的妻子,成了别人孩子的母亲。
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的杨铁心感受到了源自内心的巨大痛苦,来自内心的苦痛让杨铁心无法逃避,无法言语,无法睁眼,甚至无法呼吸。直到一直手用力的按在他肩头,才让杨铁心勉强从内心的状态中稍稍解放出来。睁开前看过去,原来是李云站在身边。李云的没有生气,也没有蔑视,这位三十来岁的上将眼中有的只是同情。但是这种同情恰恰是杨铁心最不能接受的。他勉强站起身,声音嘶哑地说道:“我请个假。”
拉开李云的手,杨铁心也不管别人投来讶异的目光。有些摇摇晃晃的走出会议室,杨铁心在门外上了马,接着纵马而去。他驰过街道,穿过城门,冲进原野。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杨铁心突然发现自己孤零零的在荒野之中。四顾无人,在巨大的绝望之中,这个汉子终于无助的放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