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讲起理论,很多时候都很枯燥。赵官家有关货币的讨论很快就没人接腔。事情就转而讨论起更务实的内容,譬如如何增发货币。对于这个高度理论化的内容,最热心的只有户部尚书孙青。看大家各自的要点不同,赵嘉仁便把讨论终止。之后也没谈出什么,集体会议暂时结束。
刘猛没有走,等众人离开他就对赵嘉仁说道:“官家,我这很快就要致仕,却想让官家格外照顾一下我家子弟。”
赵嘉仁没吭声。提出这种要求的人很多,所以没必要立刻拿出什么大道理来。先听刘猛说完再说。刘猛则继续说道:“我想让我家子弟在狮子国或者在我们大宋占据的天竺地方上开个造纸厂。”
“我不赞成你这么做。”
“为何?”
“你既然有这个打算,就得你给我讲讲建立一个造纸厂需要什么基本原料。”
“竹子。在狮子国和天竺南边到处都有竹林。石灰。这个便是没有石灰矿,收集那些贝壳也能烧石灰。有这两样应该就够了。”
听了刘猛的回答,赵嘉仁摇摇头,“若是以前,这些大概还够。现在的局面和以前不同,当下的造纸厂哪个不用到蒸汽机来机械生产,还需要用煤来加热硫铁矿获得二氧化硫,进而除去木质素的工艺。你当过济州岛的岛主,对煤矿肯定熟。咱们在倭国南边的岛屿上挖煤。可你听说狮子国和天竺南边有煤矿么?”
“这个……难道不能等么?”刘猛还是有些侥幸的心思。
“别等了。你觉得你家子弟肯吃苦么?”
“不肯吃苦就想挣钱,哪里有这等好事。”刘猛在这方面的态度颇为端正。
“那我推荐给你个路数。养珍珠。”
“养珍珠?”
“对。农学院已经把人工养殖珍珠的方法给弄出来了,你就让你家子弟做这个吧。”
“我听说在南边已经有很多人做这个。”刘猛对此不是特别有信心。
“他们那种顶多叫做养贝壳,等着贝壳自己吸进去沙子,跟撞大运差不多。我说的养珍珠是人工在珍珠贝里面种植珍珠微粒的手段。我给你写个介绍信,你去农学院找我大哥,他会给你说清楚。怎么样,要不要做?”
刘猛能混到尚书,早就没有那么多无聊的迟疑做派。稍加思索,他就果断答道:“官家怎么讲,我就怎么做。”
拿了赵嘉仁的介绍信,刘猛前去拜见农学院院长,赵嘉仁的大哥忠王赵嘉信。赵嘉信与刘猛也是熟人,看完了赵嘉仁的亲笔信,这位院长笑道:“却没想到三郎让你来做这个。”
“也是我去求官家,想给子孙找个行当。官家看我可怜,就让我来忠王这里求助。”刘猛坦然回应。
赵嘉信对此不做任何评价,这些年他早就看开了很多东西。任何新种子,新的农业手段若是一定要给‘品行高洁’之辈,多数没有好结果。能将这些技术和手段发扬光大的一定是想通过这些技术和手段发财的家伙。
“我给你讲一下基本原理,然后再给你讲述一下到底要投入多少钱。”赵嘉信率直的按照他总结出来的流程讲述。
“全听忠王吩咐。”刘猛也按照他这些年积累的路数回答。
两人很快就完成了基本交谈。刘猛虽然不清楚珍珠质等名词,却也知道了珍珠生产的原理。这么多年来赵官家就是‘掌握原理,应用原理’的手段应对各种事情,身为赵官家的得力爪牙,刘猛对此非常了解。
除了理论之外就是钱的投入。对于赵嘉信提出的数字,刘猛觉得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养珍珠的周期是一年半左右,同样在刘猛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大家都不是穷人,知道当机立断的重要。刘猛就与赵嘉信签署了协议,在三年中,大宋农学院在珍珠贝方面与刘猛合作。
等刘猛离开,赵嘉信还没坐下,就有秘书进来禀报:“有位叫做赵谦的前来拜访。”
“请他进来。”赵嘉信答道。
没多久,赵嘉信的侄子赵谦就跟着秘书进来。等秘书离开,赵谦说道:“大伯,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说吧。”赵嘉信笑道。他很喜欢自己这个侄子,除了因为赵谦学习很好,还因为赵谦继承了他母亲的容貌,带着小时候的赵谦出门逛街,会被人称赞‘这小郎君好俊’。
“大伯,我爹说多生产蚕丝,对于桑树也有特别的要求,得找你来求助。”赵谦表达着此行的目的。
“这个简单。”赵嘉信答道,“我给你找个专家来讲解。”
“谢谢大伯。我还想问个事情,在一个到处都是水的地方,该怎么经营。”
“那得看具体位置。有水的地方很多,广东、江南、两淮,甚至是北边都有水面。”
“大伯,我要去泗州农业局工作。那边水面甚多,据说农业并不发达。”
“泗州,那地方倒是变化很大。你若是去了,就先去找淮河管理局询问他们水情。我记得自从淮河北归之后,那边变化其实挺大……”
赵谦对大伯在农业方面极为信服,他拿着笔记本将大伯所讲的内容一一记下。前一段时间全力推动各地建立退役军人辅助会,成果虽然很大,却也见识到很多问题。等赵谦回到杭州向老爹请教,却直接被老爹给安排了一个前去泗州农业局的差事。
一想到自家老爹那句‘你总是说地方官府没把退役军人放到心里,你也和地方官府一起干事,有可能知道他们也有自己的追求’,赵谦就觉得老爹有时候说话就跟废话一样。‘有可能’这种讲法简直是把人当傻瓜。
看着侄子的表情,赵嘉信停下讲述,喝了口茶,然后笑道:“是不是觉得你爹哪句话让你窝心了。”
“没……没有。”赵谦摇头答道。
“我和你爹一起共事,那都是快30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你爹在临清县当县尉,我和他一起种除虫菊,还试着培育新黄豆。我们那时候都年轻,互相之间也闹别扭。你爹讲道理的时候让人觉得格外的听不进去。有一次我们两个闹到半个月都没说话。”赵嘉信讲述着过往的经历。
赵谦觉得大伯所说的太对了,自家老爹那种对道理的坚持是在令人受不了。于是他就赶紧问道:“后来呢,后来我爹向你道歉了?”
“后来啊。我想明白一件事,我和你爹不是敌我矛盾。你当过兵,肯定知道你爹怎么对待敌人。对待敌人没什么好交流的,解决掉他们就行。如果不是敌我矛盾,那就在合作的事情上弄明白,不是我对,也不是他对,以我们一起做的事情能否做成来确定哪个路数对。我和你爹是亲人,怄气没意思。”赵嘉信尽力讲述当年自己的经历。
“那……后来呢……”赵谦隐隐感觉到某种不对劲。
“后来我们就继续一起干活。”赵嘉信给了答案。
“那个……”赵谦虽然知道他期待的答案未必会出现,可他还是希望世界上有他所期待的答案,所以赵谦试探着问道:“大伯,你们争执的道理是谁对谁错?”
“那个啊,你爹所说对。我花了好几年时间确定你爹没错说。从那时候到现在,我努力了二十年,才发现你爹所说的有关农业的一切,思路都是对的。他又深知自己不知具体做农业的人,也从来不在细节上说话。所以他没在农业上说过什么错话。呵呵,我知道你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
赵谦不吭声了。大伯赵嘉信没说错,赵谦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证明他爹赵嘉仁一贯正确的案例。若是他爹是正确的,那岂不是证明赵谦错了么。
赵嘉信端起茶杯,把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即站起身来,“年轻的时候总是容易用对立的态度看世界,因为我们有意无意的认为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当这种想象与事实对立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世界错了,我们没错。这也是你爹讲述的。所谓成长,就是认识到我们只是世界的一部分,找到自己的那部分,尝试去做好。然后对立的心思会降低,合作的意愿会增加。今天就说到这里,我得先回家。”
在大伯和老爹之间,赵谦和大伯更亲近些。见大伯要走,赵谦也只能跟着离开。在路口分别之后,赵谦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慢慢走。大伯赵嘉信被称为神农转世,乃是天下闻名的大学者。赵谦自己也想做个学者,感觉自己和大伯格外契合。然而大伯在任何时候都坚定认为,赵谦的老爹赵嘉仁是比赵嘉信更伟大的学者。
当赵谦询问老爹,为什么那些学者如此支持他。赵嘉仁答道:“因为我把自己可以占有的东西教授给他们,让他们以这些知识成为学者。所以他们当然支持我。”如此傲然的态度和大伯那种从容淡定的学者风范大相径庭,让赵谦无法接受。
此次听了大伯这番话,赵谦记得的只剩下一句,不要用敌我矛盾的对立态度面对世界。自己敬重的大伯如此讲,赵谦决定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