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回家的时候带了个锦囊,里面是赵官家送他的二十粒珍珠。便是以文天祥的眼光来看,这些珠子品质也相当不错。在马车上,文天祥很想回家。每次见到赵官家和秦皇后在一起的样子,文天祥就忍不住觉得家庭的好处。
作为江西大地主的嫡长子,文天祥自幼富贵。少年得志考上状元,更是蓄养美妾歌妓,声色犬马。乃是颇享受之人。二十颗上等珍珠不便宜,对文天祥也不是无法承受的东西。然而秦皇后递给赵官家一锦囊珍珠的时候,举止神态非常单纯。要一袋珍珠,便给一袋珍珠。毫不刻意。
文天祥看得出秦皇后有事情找官家,拿到礼物之后立刻告辞走人。回到家,没等文天祥掏出珠子,就见家里一楼客厅里面有不少礼物。现在已经是12月,马上就要到元旦,正常情况下都要互相走动。文天祥属于那种不怎么正常的人。
有钱、能干、身为官家器重的重臣,文天祥有资格任性。他并不喜欢与很多人来往。礼尚往来,文天祥这么孤傲,其他官员也没理由向文天祥低头。眼前的这么多礼物一定有问题。
送珠子的事情被延后,文天祥就问起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来了好些人带了礼物,我也不好意思把他们拒之门外。”文夫人答道。
“咱们家不缺这些东西。下次千万不要收那些别有居心之人送的礼物。”文天祥埋怨起来。
文夫人被这么讲,本想咬咬牙认了。可她还是没能忍住,“官人,你给朝廷做官,别人家都有些亲朋故旧,咱们家却是没有。咱们孩子除了同学之外,竟然没有别的青梅竹马。”
“同学有什么不好。我看那些孩子们各个上进。”文天祥对夫人的看法并不能接受。
文夫人这下可不乐意了。只是朝廷的公务也不由她做主,于是文夫人愤愤的起身,“明日我就让人把这些东西送回去!”
“收都收了,送回去又有什么意思。”文天祥叹道。说完,他站起身闹出锦囊递给夫人,“这是官家送的礼物。放心,官家别无居心。”
结果锦囊,文夫人撂下一句,“官家怎么会没居心。他是想让你继续效忠朝廷。”
说完,文夫人拿着锦囊上楼而去。
夫人的话让文天祥难以反驳,成年人的世界哪里会真的没有居心。但是文天祥并不愿意向夫人的看法妥协,他在一楼对着拾级而上的夫人大声说道:“官家表达完善意之后,此事就已经了结。其他人表达善意,是为他们下一步做铺垫。两者还是大大不同!”
文夫人听完之后暂时停下脚步,就在文天祥觉得夫人会转头说点啥,却见夫人一声不吭的继续上楼,把文天祥一个人丢在楼下。
第二天一大早,文夫人就把熊裳尚书的夫人请来。文天祥就见熊夫人带了一条黑白花色的狗狗,狗狗以异常的聪慧与安定状态,在客厅门旁蹲坐。静悄悄的看着两位女性欢快的讨论着珍珠的成色,应该怎么加工。文天祥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又去看了那黑白色的狗,这次狗狗从蹲坐的姿势变成了趴在地上。它不吠,不叫,仿佛一件很好看的装饰家具一样静静待着。
看到文天祥注视自己,狗狗也用聪明的目光回望文天祥。出门的时候,文天祥的脑海里还是别人家狗狗那和善的目光。这位见多识广的男子心中忍不住生出疑惑,他家以前养的是不是都是假狗。
等到下午回来,文天祥发现夫人已经换了一对珍珠耳环,正喜滋滋的招待客人。见到李庭芝这位客人,文天祥登时就有些警惕起来。
两人坐下,李庭芝先寒暄几句,接着就谈起现在的朝政,“我现在已经致仕,终于能够清闲下来。”
对这么一个切入点,文天祥忍不住回想起李庭芝之所以致仕的原因。赵官家推行标准致仕时间,当时规定为55岁。当时的南昌知州李庭芝对抗土改,就顺利致仕。被制度性的解决掉。这个手段在当时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李庭芝继续发表着冠冕堂皇的道理,“官家本就是大宋丞相,现在他不任命丞相,还是实施相权。我觉得官家太过于辛苦。”
文天祥看着李庭芝,心中有许多念头翻动。
里听着看着文天祥若有所思的表情,试探着说道:“若是按以前的制度,文兄弟做过这么多差事,回到朝中至少也是执政。”
听到这里,文天祥忍不住点头。昨天他去见赵嘉仁,两人啜饮着红茶,很坦率的聊着话题。赵嘉仁说道:“瑞宋,我知道很多文官希望我能和大宋其他官家一样什么都不懂,好被他们欺瞒。”
文天祥现在还能记得一股电流从尾巴根直冲天灵盖的感觉。这样的指责已经可以归于欺君之罪,大宋虽然不以言论杀士大夫,却不是不杀士大夫。欺君之罪即便不杀头,也是革职流放。绝非普通小事。
“你不用慌,如果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大概还会生气。既然知道了,我当然就不会生气。”赵嘉仁微笑着说道。
文天祥当时问道:“官家若是觉得那些人不忠,便请公布其恶性,将其发配边疆。”
“说起发配边疆,我其实有个心病。有人提起要将犯人发配边疆,但是我觉得这不适合。当年犯人从军,已经弄出贼配军的称呼,加上刺字。军人地位一落千丈。若是我大宋提起边疆,想到的都是各种犯人所在的地方,那谁还愿意去边疆建功立业。你想唐宋之时,守边虽然辛苦,却是建功立业的所在。提起边疆,那就是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之后文天祥与赵嘉仁谈论的就是这些正事,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开始来煽动文天祥了。
微微点头间,文天祥还轻捻着胡须。看到文天祥这般模样,李庭芝露出了喜色,“看来文兄弟是想做丞相。”
“大宋官员,谁不觉得丞相地位尊崇。”文天祥笑道。昨天的时候文天祥问了个问题,‘赵嘉仁是不是想把战争传到下一代’。现在文天祥才明白自己的真心想法,他是有些担心赵嘉仁会把大宋当下的局面传到下一代。
在下面做官要的是功绩,当丞相就不考虑这个。丞相们肩上的责任是解决地方官员解决不了的问题,并且制定朝廷的大政策略。政策有效,下面自然有政绩。有了政绩,丞相的地位就会稳固。
现在赵官家自己担任丞相,还干的非常好。以文天祥在两淮路所见,至少农村生丝产量暴增,在黄河故道附近,棉花种植也开始普及。百姓们收入提高的极快。用交钞替代铜钱的政策同样大获成功,农民种植经济作物,就得卖出去才行。有了供销社,农民赚到了钱,也把钱给花了出去。这一进一出,经济立刻就活跃起来。
以前是官家需要依赖文臣治国,需要依赖武将打仗。现在大宋的局面变成文官靠官家的政策获取功绩,武将靠官家的指导获得胜利。等于是乾坤逆转。若是这局面再延续下去,士大夫与官家共治天下的传统就被彻底打破。
心中的这层窗户纸被戳破之后,文天祥思路再无窒碍。他对满脸期待的李庭芝说道:“李兄,却不知道朝中有多少人想恢复丞相。”
李庭芝当然不会交底,他笑道:“有这想法的人虽然多,但是官家若是不答应,我等也没办法。还得大家先志同道合才行。”
“我这人胆小。让我领头,我定然不会。”文天祥笑嘻嘻的就先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李庭芝眉头微皱,他和一些人是希望文天祥能够蹦出来挑头的。不过他们也知道文天祥不是傻瓜,现在至少文天祥不反对,就算是很好的进步。
文天祥不屑很多官场上的事情,这不等于他不会这些手段。很好的把李庭芝打发走,文天祥坐在沙发上,心里面非常欢喜。抓住了朝廷的某种趋势,就如同开了天眼一样。这次的豁然开朗还包括了现在大宋的局面。那就更加令人满意。
点了根雪茄,文天祥靠在沙发上按照之前的思路考虑下去。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更支持现在的模式,或者是支持以前的大宋传统模式。现在蒙古人依旧对大宋有一定威胁,赵官家兼了丞相,文天祥觉得心中有底。不管遇到什么局面都不会让他感到害怕。
不过与大宋的传统模式相比,外敌不让大宋感到恐惧。这样强势的官家就有点令人恐惧。
过去三十年间,大宋只有两位真正的丞相。一位是在临安总投降之后执政的赵嘉仁,另外一位就是被认为导致临安总投降的贾似道。贾似道在台上的时候,可是与那些强势的丞相一样,给群臣制造了许多压力出来。贾似道是因为坏了大事,这才被罢相。赵官家不得不让出丞相的大权,那又得发生什么样的大事才行?
贾似道并没有心灵感应能力,所以他不知道此时文天祥对他的评价。如果文天祥敢当面指责贾似道导致了临安总投降,贾似道一定会坚定的反对。在贾似道看来,如果没有他当年前去守鄂州,临安总投降的局面只怕会更早爆发。贾似道也曾经反思过自己的执政,他觉得自己当年唯一的错误只有一个,那就是小看了赵嘉仁。
时间让贾似道能够逐渐摆脱了情绪化的考虑,他这两年的反思与前些年完全不同。贾似道承认自己心胸气量还是不够宽大,他此时正在用自己的经历给长孙讲述从政的要点。
“大郎,道德经讲,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争不是不做事,而是不争名利,只做事情本身。我原本觉得这就是瞎吹,然而我这两年突然恍然大悟,我为相之时实在是为名利所困。”
贾唯信听的认真,和所有年轻人一样,他对于那些具体发生过的具有明确指导路径的故事非常有兴趣。虽然爷爷讲述的事情陈义过高,贾唯信还是听的津津有味。
“大郎,你觉得我当年最大的错处在哪里?”
“还请阿祖告知。”贾唯信可不愿意直接指责爷爷。
“我当年的最大的错处就是心胸不广,不能容人。所以自己要独相,绝不肯与人共享权力。当年也不能说我这么做都是错,那些想当右丞相的人也是被名利所困之辈,让他们当了右丞相,还不如我一人独相。”
贾唯信当了这么久的官,那些被名利所困之人见过太多。所以他非常赞同自己爷爷的观点。
“但是我当年就没看出赵嘉仁的才干,虽然他当年每个月为朝廷缴纳十二万贯铜钱,我觉得他太能干,不能委以重任,以免威胁到我的相位。却全然没看到赵嘉仁为朝廷做了多少贡献。别人能干到赵嘉仁的一成,就能得到十倍与他的官位。我这就是在欺负人!”
回想过往,贾似道的声音里面没有什么遗憾失落,只有淡淡的惆怅。贾唯信认真听着,他自己对如何选择合作者,如何提拔部下也有很多困惑之处。自己的爷爷乃是最好的老师,至少是可以借鉴的人。
“我当年若是肯让赵嘉仁当右丞相。就绝对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我私心太重,最后还是被私心所累。”
贾唯信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阿祖,赵官家当年也是藏了实力的。他当上右丞相,也未必就真的会把全部实力用出来。”
“你这想法就是以当下的结果反推。他若是当了右丞相,就必须得用出他的全力。若是临安总投降的时候,赵嘉仁落荒而逃,等他组建福州朝廷之后又威风八面,每战必胜。天下人怎么看他?是觉得他乃是挽救大宋之人,还是觉得他是个阴险狡诈,不惜出卖朝廷的奸贼!”
在贾唯信看来,赵嘉仁夺取权力的道路简直是一气呵成。好像权力天然就该属于他,连上天都在帮助赵嘉仁。现在听了爷爷的讲述,贾唯信也觉得眼界大开。赵嘉仁能够夺取皇位,是因为天下都觉得赵官家乃是忠义之辈。是大英雄。他这一生能被批评的大概就是夺取皇位这件事。
但是这毕竟是赵家的事情,赵官家的功业配得上皇帝的地位。而且杨太后与小官家都没死,某种意义上也证明了赵嘉仁本人的品德。他其实完全可以玩弄手段,让杨太后与小官家死去,再顺理成章的继承大位。
现在看,赵官家的道路之所以这么顺利,恰恰是因为别人试图夺取赵嘉仁的功劳,反倒让赵嘉仁摆脱了狗咬狗一嘴毛的窘境。就如贾似道所说,如果赵嘉仁当上了大宋右丞相,他大概就得主持和南侵的蒙古军决战的责任。以赵嘉仁的军事才华,定然不会发生临安总投降的悲剧。
思忖了一阵,贾唯信问道:“阿祖,若是赵嘉仁大胜,岂不是要以左丞相相酬么?”
“若是我全力推荐赵嘉仁做右丞相,便是有人让他做左丞相,他就能做么?即便我当时不得不退,不比现在要好上万倍么!再说大宋三百多年来,换了多少位丞相。我便是下来享福,不比现在强上百倍。”
“嗯嗯!”贾唯信连连点头。如果事情真的如贾似道所希望的那样,贾似道能够从容的让出左丞相,那贾似道的地位和声望不仅没有丝毫的损失,反倒会因为为国举才而更上层楼。如此想来,一味的被私利所困,反倒是害己。
“不过你还年轻,也没必要非得和我这样。年轻就会不服气,而且你周围哪里个个都是赵嘉仁这样的家伙。你没必要对那些被功利心懵逼的人做丝毫退让。我说这些,都是针对你前面所讲。如何选择公事的人,如何选择要支持的人。你见到那些能保住自己的人,若是那种做事之人,就与他们合作。”
“一定要能自保么?”贾唯信抓住了要点。
“你看看李庭芝这样的人,若是没人保他,他就无法自保。你觉得靠他自己能守住扬州么?你看看他手下那些人,在大宋已经夺回临安之后竟然还去和蒙古人勾结。靠着帮人能守住扬州,这是天大的笑话。你再看赵嘉仁,他不仅能自保,还能开拓。”
“这种人岂不是难以制约?”
“呵呵。大郎,我当年也和你一样的想法,觉得赵嘉仁难以制约。不肯给他机会。等十几年后,我才恍然大悟,多个朋友多条路。给别人路,就是给自己路。不可能什么都让你一个人拿到手。”
贾唯信连连点头。虽然这番对话陈义过高,还是那种看似讲述些让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大道理,真道德。可这番内容是与极为现实的经历结合,与极为惨痛的家族历史结合。那些看似圣人才需要做到的事情,竟然如此的鲜活,与利益紧紧纠结在一起。
如果贾似道有容人之量,知道急流勇退的道理。他就会以两次把大宋从覆灭的危险中拯救出来的身份致仕。在史书中将会以何等的浓墨重彩去褒扬贾似道的功绩。感受到这些贾唯信不得不承认,大道理之所以是大道理,的确因为它们是对的。
想到这里,贾唯信心满意足的对爷爷说道:“阿祖,我明白了。”
“你还不明白。”贾似道提醒道:“你记住,一个人若是自己都无法保住自己,你可以去救他。但是千万不要和这样的人合作。不管那个人看着多有才华,你都会被他拖下水。”
贾唯信很认真的请教,“我怎么知道他无法自保?阿祖,很多时候我觉得我自己都无法自保。”
听了孙子这话,贾似道忍不住长长叹口气,“唉!你们啊!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
贾唯信偷偷吐了吐舌头,却也没把爷爷的批评放在心中。贾似道也没有不依不饶的揪着孙子不放。经历过这么多之后,贾似道也承认造化弄人。他认为自己和赵嘉仁都是大宋顶尖的人才,即便如此,两人都有过绝望的时刻。所以能否自保,其实是个很个人化的问题。贾似道的意思是指在贾唯信那种级别的差事上能自保。
真到了贾似道赵嘉仁这种级别,他们很多时候都得听天由命。譬如,赵嘉仁要是遇到一个更具备道德的贾似道,从赵嘉仁的利益角度来看,他反倒面对了不幸。赵嘉仁能得到今天的一切,恰恰是因为别人想从他身上得到更多。贾似道原本不相信吃亏就是占便宜这样的话。可他发现,从名利者的视角看赵嘉仁,事情就是这样。
贾唯信看着爷爷累了,就告辞离开。回到自己的住处,贾唯信仔细的把自己周围的人按照新思路梳理一番,就发现自己身边的这帮人都是些想通过下头的功绩也提升自己的家伙。至少在贾唯信看来,这些人都不像是实干派。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之后,贾唯信觉得很失落,要是这帮人不能实干,那就得贾唯信挑起桑蚕业的工作。可这样的事情哪里那么容易,没有优秀的手下,根本没办法解决问题。
看来,能合作的人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会出现。贾唯信遗憾的做出了结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大宋326年的元旦即将到来。每年元旦之前,赵官家都要做个元旦讲话。这个讲话会讲述今年的工作,展望明年的未来。贾唯信每资格参加高级会议,只能等着报纸和文件的传达。
在以往的日子里,元旦讲话出来了。赵官家讲述的内容是‘明年,我们要夺回四川失地,光复灵夏故地。’看到现在还在继续战争,贾唯信倒是有些讶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