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级干部要到县里,你也是副部级。”
“大哥,去县里,我们的级别和待遇不变吧?”
“当然。”
“那我们不去,难道要和官家争执到底?你觉得官家到时候不敢撤了我们?定然有人要骂官家,我可不想和那些人混到一起。我只是不想去县里,官家也明白。再说……”说到这里,文璋压低了声音,“和那些人一起骂官家,是给那些人当枪使。官家从来不会对这些人让步,我可不想当逆贼。”
自家弟弟是个机灵鬼,文天祥却没想到弟弟的所谓文人气节到了如此程度。当然,进士文人都出自进士地主家族,文璋当年是赵官家推行土地国有制的干将,他当然清楚自己在文人眼中的形象。
“部长们都这么想?”文天祥问三弟。
“有机会升部级的官高兴的很。”文璋不爽地答道。
“哈。”文天祥几天来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一声。原本的部级官员们提前一任滚蛋,就意味着下面的官员能够提前一任上台,对那些渴望升职的官员当然是大好事。想到在家三弟文璋还不到五十岁,部长走了,他就可能升任部长。文天祥更能理解这个心情。
无视大哥的心情,文璋继续说道:“大哥,我只想被派去一个富县,你可得帮帮我。”
“你还得好几年才到最后一任,我只怕早就退休了。”文天祥有些随意地答道。
文璋叹道:“唉!大哥,朝廷都知道官家器重你,再过几个月你就不再是代理丞相。丞相又不下去县里。除非大哥对官家不满,不然以大哥的身体,应该比我干的还长久。”
听到这话,文天祥心情又低落下来。这个道理没错,只是文天祥的确心生退意。赵官家应该是大宋建国到现在为止最强势的官家,便是连当年宋太祖赵匡胤都远远不如。赵匡胤可不敢全然凌驾在所有文官之上,更没有能力独揽朝纲。在临安总投降之后,士大夫与官家共治天下的旧传统也因为士大夫们自己的无能轰然倒塌。文天祥还是不忍心亲眼看着士大夫们在朝廷中变得微不足道。
又说了几句,文璋起身告辞。送走弟弟,文天祥也觉得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想来想去,文天祥觉得还不如把询问一下部长。至少三弟文璋的反应大出文天祥意料之外。
先找来的自然是理工男部长。提及此事,理工男们个个神色中露出沮丧,却意外的都表示,既然是官家的意思,又是一刀切的政策,他们认了。看得出,理工男们个个都不乐意。文天祥对这帮人本就没啥指望,既然他们都这么讲,就让他们去吧。
接下来文天祥先把民政部长叫来,询问他的想法。听完文天祥简单的问题,民政部长叹道:“丞相,官家这是心怀天下。我大宋朝廷清明,到了县里却众多事情很不像样……”
听完民政部长一番忧国忧民的话,文天祥继续问:“你不觉得官家对官员有些过于苛刻么?”
民政部长脸上登时就有了光彩,他急忙问道:“难道丞相准备上书?”
便是知道这些人其实没种,文天祥心里面还是忍不住大大不高兴。文天祥自己虽然不赞成赵嘉仁的决定,却只是因为觉得这么做说不出的‘不得劲’,还远不到拼上一切都要阻止的地步。理宗重用内侍董宋臣的时候,文天祥二十多岁。贾似道权倾朝野,文天祥也不过三十岁。那时候的他尚且敢主动辞官,上书大骂。到了60岁的现在,文天祥更没有理由委屈自己。
所以文天祥反问:“你若是觉得这政策不对,何不上书?”
“已经有人上过奏折,能做到部长的官员都是朝廷栋梁。派去县里任职,那是大材小用,徒耗人才。只是官家威福自用,我等也没办法。”民政部长叹道。
“哦?是你亲自上书?”文天祥好不容易才忍住讥诮。赵嘉仁认为年轻的知县往往没有能力看穿哪怕只是一个县的事情,他们在县里任职,也就是当当官,积累经验。并无办法彻底改变一个县的面貌。反倒是公认的大奸臣蔡京、丁大全,功利实用。修木兰陂,开辟白鹤岭道,让从根子上解决了两个福建穷县的问题。大奸臣尚且能做到,良臣反倒应该做不到么?文天祥绝不能接受这个逻辑。
感觉到自己的话并没有得到文天祥的认同,民政部长收起喜色,“是其他官员上书。我没有上书。”
文天祥本想说点啥,最后还是什么都不说,让民政部长走了。
之后几位进士出身的官员被邀请到吏部,等外交部长卢柏风谈论的时候,卢柏风态度很坦荡,“我们外交部与理藩部已经给官家上书,我们的差事本就是管理,放到县里大材小用。便是派遣,也要派遣到海外各个藩国去做节度使或者都督。”
如此自信的发言让文天祥总算露出点笑容。这才是文天祥认同和喜欢的回答,堂堂部长连这点自信都没有,这部长白当了。他问道:“官家怎么讲?”
进士卢柏风爽快地答道:“官家说,现阶段搭建制度比当官重要。你们的确适合到海外,不过到了海外之后也得干这些打基础的事情。我们这边是想让官家多给我们些好处。事情暂时到了这个地步。”
“你们不怕官家生气?”文天祥对如此说法比较意外,他知道自己是说不出这样的话。
“官家若是个遇到事情就生气的人,哪里能有这样的功业。官家说的清楚,现在若是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人胃口只会越来越大。所以他原则上不赞成。”
这下文天祥心中有些好奇,“为何?”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卢柏风来了一段韩非子的《五蠹》。
文天祥听了之后连连点头。在古代,男人不用耕种,野生的果实足够吃的;妇女不用纺织,禽兽的皮足够穿的。不用费力而供养充足。人口少而财物有余,所以人们之间用不着争夺。因而不实行厚赏,不实行重罚,而民众自然安定无事。现在人们养有五个儿子并不算多,每个儿子又各有五个儿子,祖父还没有死就会有二十五个孙子。因此,人口多了,而财物缺乏;费尽力气劳动,还是不够吃用。所以民众互相争夺,即使加倍地奖赏和不断地惩罚。结果仍然免不了要发生混乱。
这其实就是后世所谓‘马尔萨斯人口陷阱’的观点。在工业革命之后,大约经过了100多年的时间,西方人口生产上的“两高一低(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低增长率)”就逐步被“三低(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低增长率)”趋势所取代。
许多经济学家认为高死亡率的各种因素,是人口再生产与农业时代生存资料实现匹配的关键过程,马尔萨斯说战争、饥荒和瘟疫都是促使人口下降到与生存资料生产水平相适应的道路,人口数量要在某种方式和程度上与农业发展成比例的观点是一个内含的逻辑。马尔萨斯提出两个级数的理论:人口增长是按照几何级数增长的,而生存资料仅仅是按照算术级数增长的,多增加的人口总是要以某种方式被消灭掉,人口不能超出相应的农业发展水平。这个理论就被人称为“马尔萨斯陷阱”。
文天祥并不知道另一个时空里面马尔萨斯这个人,却对这样的真知灼见非常赞同。更不用说赵官家的回答角度刁钻,却直指本心。忍不住就继续询问赵嘉仁到底怎么看这个问题。
卢柏风明显对此也印象深刻,他答道:“官家说得好。我等都好几个子女,我们未来期待每个子女都能比我等强,至少生活上不要比我们差。而我们的子女觉得他们现在的生活是天经地义,官家特别强调,我们的孩子会觉得我们整个家族所拥有的财力、官位都是天经地义。他们一个人就该拥有我们所拥有的一切……”
“这……是不是有点过了?”文天祥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卢柏风的话。
卢柏风叹口气,“唉!我原本也这么想,只是官家举了个例子。说我们若是把我们所有的一切都看成一兜炊饼,每个炊饼做什么,我们可都是分开看。给父母的、给我们自己的、给每个孩子的,给亲朋好友的。但是在孩子们眼里,这一兜炊饼其实一个整体。还说我若是不信,那就回家做几个测试。我回去按照官家所说……”说到这里,卢柏风有些无奈的摇摇头,“竟然真的如此。”
文天祥是个聪明人,连忙问道:“怎么测试?”
“简单的很,就回去问问孩子,他们觉得一个家应该有什么。听听他们怎么回答。反正我家的孩子中没有一个会觉得家里的仆人是分开的,那不是他们的仆人,而是整个家庭的仆人。”
这个答案让文天祥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女儿都曾经私自用过文天祥的马车。马车这种物件在大宋也是有钱有身份的人才能用的交通工具,至于文天祥所用的马车更是朝廷给配置的,造型好、装置优雅、质量绝佳。若是在市面上的价格,文天祥自己购置也会非常肉痛。更不用说拉车的马匹更是上等良驹。
乘坐这样的马车出行,自然是大大有面子,可以让其他大部分人都只能羡慕。为了孩子私用马车的事情,文天祥可是把娃们狠狠教训一番,也把马车的车夫和警卫都给训斥了几顿。这才勉强算是保持了文家的家风。
现在听卢柏风这么讲,文天祥也觉得心中有些惴惴。这等事甚至不用回家问,其实已经现实的发生了好几次。至于家里仆人这件事,好吧,文天祥不想再问了。每个娃都想以自己为中心,让整个家庭的所有资源都以自己为中心来运作。
想到这里,文天祥突然想起寻九尾狐的事情。就他所见,赵谦貌似就没有这样的问题。爹娘所有的东西,赵谦不是靠涵养功夫而不去使用,已经不算年轻的太子根本就没有在意过。
“丞相,你还记官家去寻九尾狐的事情么?”卢柏风叹道。
“嗯。”文天祥应了一声。
“你可记得官家亲自给圣人牵马的事情么?”卢柏风语气中都是感叹。
“哦?……哦!果然!”文天祥也明白了卢柏风的感叹。赵官家是大宋最高权力者,理论上大宋所有人都有义务为赵官家效力。别说在荒山野岭里面骑马,便是赵官家做十六人抬的轿子,也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是赵嘉仁身为官家,却根本没有借力于外人的意思。文天祥最初看到赵官家给皇后牵马,甚至自己抱着皇后下马。只是觉得赵官家夫妇伉俪情深,令人羡慕。却没想到这对伉俪的情深更是建立在不求外人的基础之上。这份气度,这种作派……
“官家简直是圣人啊!”文天祥长叹。怪不得自己会觉得在赵嘉仁身边感觉很舒服,那是因为文天祥本来就是只想为国做事的人,遇到的偏偏是一个从来不让别人给他做私事的皇帝。大家无论怎么争吵,都不会让文天祥真正受到私人的委屈。
在文天祥和赵嘉仁一起私人聊天的时候,赵嘉仁还会自己给文天祥泡个茶什么的。即便官家的泡茶手法很一般,文天祥却从来不会因此抱怨。官家都敢自曝其短,文天祥有啥好抱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