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仁运笔如风,刷刷点点写完了好几封信。给元国的,给四方同盟的,给大宋欧罗巴行省的,给每一方的信中主要内容都是见到郝康就告知他回大马士革。写完信,郝仁让立刻发出去。侍卫还没出去,守门的门卫快步跑进来禀报,“丞相,御使求见。”
“请他进来。”郝仁揉着手腕答道。
玉昔帖木儿一进门就急匆匆对郝仁说道:“丞相,脱脱做事不周,实在是我教子无方!”
“呵呵。御使请坐。”郝仁友善的先给玉昔帖木儿让座,等玉昔帖木儿坐下才继续说道:“御使对脱脱未免有些苛责,他不过是奉大汗之命带旗军前去驻地。”
玉昔帖木儿眉头紧皱,恼怒地说道:“他平日里就爱自作聪明,该他聪明的时候却总是犯傻!那时候无论如何都该拦住旗军不许他们进城!”
“大汗圣旨在,那时候你我只怕也得听命。何必要脱脱未卜先知。”郝仁回答的很轻松。
“唉!那些奸贼就知道误国!”玉昔帖木儿声音里面都有些悲愤。郝康走的时候可不是逃走,他当时就派了八百里快马送奏折到巴格达。铁穆尔大汗看了郝康的奏折之后大惊,他记得自己可是命令旗军不得入城居住。
从巴格达到大马士革一马平川,交通颇为方便。快马奔驰在路上,几天时间就弄清楚原委。铁穆尔这才知道自己竟然被那些王爷给利用了,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当众把几名参与到‘真传圣旨’的大臣就地免职赶出朝廷。
见证此事的玉昔帖木儿也气的够呛,这件事上也不能说王爷们就要承担全部责任,毕竟最初是铁穆尔大汗下令让旗军入城,即便铁穆尔大汗当时只是敷衍,可君无戏言,这锅得给铁穆尔大汗分上大半。
现在提起此事,玉昔帖木儿满腔怒火不能对着铁穆尔发作,就只能迁怒到儿子脱脱身上。如果脱脱当时能够果断拒绝,抓紧时间再次上表。这件事就不会弄到现在的局面。甚至不用上表,只要拖几天,新的圣旨就会送到大马士革,完美的解决此事。好不容易按捺住怒火,玉昔帖木儿问道:“丞相现在准备怎么做?”
“把郝康追回来,我就回元国。”郝仁淡定地说道。这件事发生之前他就决定返回元国,这件事发生后更坚定了郝仁回元国的决心。
“希望小王爷不要走得太快。”玉昔帖木儿讲出了心中的期待。
离开郝仁的住处回到自己家,府门外就看到高大的元国混血马,玉昔帖木儿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府门就高喊:“把脱脱叫过来!”
没多久刚吃饭吃到一半的脱脱就到了玉昔帖木儿面前,玉昔帖木儿喝道:“脱脱,你当时为何不想方设法留住郝康!”
脱脱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从容答道:“回禀父亲,郝康手下两千号兵马,又下了决心。我怎么能拦得住。”
长叹口气,玉昔帖木儿也没有继续责怪儿子。他知道自己可以责怪脱脱没有坚持立场,只是这也不公允。铁穆尔大汗反对郝仁,王爷们跟着大汗命令推波助澜,脱脱服从圣旨。作为对立一方的郝康坚决反对旗军入城驻扎,见到圣旨之后就辞职离开。除去出尔反尔的铁穆尔大汗,这件事里面的每个人都坚持了立场。
脱脱也没有退缩,他继续说道:“父亲,我这一路之上反复思量,觉得丞相想建立制度的想法没错,却根本做不到。今后若是丞相还想尽力推动他期待的制度,只怕是不行。”
玉昔帖木儿叹道:“脱脱,你知道忽必烈大汗……忽必烈大汗的时代是什么模样么?”
“不知道。”脱脱答道。说完之后又觉得这么说未免有点不显自己聪明,忍不住跟了一句,“我跟着伯颜大帅当了一段日子的弟子,见到伯颜大帅的风骨,想来应该是制度严谨,秩序井然。”
“我听丞相说,你说丞相想回到忽必烈大汗在位的日子。你可知道郝仁丞相想建立什么制度?”
脱脱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此时尽量用谨慎的语气说道:“按照丞相的理想,蒙古应该如忽必烈大汗在世的时候努力建设制度。这也不是丞相一人说了算,丞相提出旗军应该有自己的专属营地,不得入城驻扎的观点,朝廷就依照制度对其进行讨论,大汗与大臣从蒙古长治久安的角度讨论此事,最终形成决定。大汗下旨执行决定,丞相作为官员之首来制定制度,推行制度。”
玉昔帖木儿一愣,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脱脱这个儿子以前不像是懂什么叫做制度的人。为了试试儿子是不是鹦鹉学舌,玉昔帖木儿继续问:“那什么叫做规矩?”
脱脱坦然答道:“制度是基于道理定出来的,规矩是基于某个人或者某些人方便行事定出来的。”
这话听着非常有道理,却是头次听说,玉昔帖木儿一愣之后追问:“说的详细些。”
脱脱继续解释,制度是无论什么都要按照之前定下的流程走,从大汗到丞相到王爷的权力都由制度定下。不管是明文规定或是大家口头约定,都不能在不经讨论之下擅自改动。
规矩则是由权力者制定,想怎么变怎么变,全由权力者的想法决定。譬如现在的蒙古朝廷铁穆尔大汗权力最大,他所想的就是要建立旗军、压制包括郝仁在内的各路王爷。所以头几天说旗军入城驻扎,过几天说旗军不得入城,全是由铁穆尔大汗决定。
听了这话,玉昔帖木儿沉默的坐在椅子上。以前他觉得儿子只是小聪明,现在不得不承认儿子真的聪明了。玉昔帖木儿并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现在颇受震动是因为脱脱是从极高的层次视角讲述当下蒙古朝廷的现状。这番评价不针对任何人,却把朝廷内的所有人都囊括其中。把握了这个道理,就能明白朝廷中每个人为何做出那般举动。
沉默好一阵,玉昔帖木儿才开口问道:“那你为何不拦住郝康或者旗军将军?”
“当时大汗圣旨到了,我不能拦住旗军将军。父亲,我若是这么做,定然让大汗非常生气。事后看来,我幸好没有那么做。如果拦住了旗军将军,大汗会怎么看我。”脱脱率直地答道。
玉昔帖木儿眉头皱起,不快地说道:“看来你也只是个玩弄规矩的人!”
脱脱愣住了。方才让老爹都无话可说的经历是脱脱生平第一次,他脸上不敢露出来,心中别提多得意。可就这么片刻之间老爹就用脱脱方才讲述的道理给脱脱定了个性。与以前一样,老爹的话还是那么犀利,让脱脱根本没办法反驳。脱脱心中有些委屈,却不敢说出来。现在的蒙古朝廷就是这个样子,根本别想建立制度。便是强如郝仁也办不到。
为元国国主,郝仁甚至愿意尽元国之力为重现回忆中的美好旧时代出钱出力。将近一年时间中郝仁为蒙古提供大量财物付出巨大努力,这样的忠诚对于讲规矩的蒙古朝廷毫无意义,换来的只是嫉妒与猜忌。郝仁丞相尚且如此,脱脱他一个人又能如何。尽其所能不助纣为虐就是真正的好人。
父子两人各有想法,沉默了好久。最后玉昔帖木儿开口了,“脱脱,你觉得郝康适合做丞相么?”
脱脱一惊,很快就觉得这个议题非常适合自己的胃口。他脑子快速运转一番,就说道:“若是郝康兄弟当了丞相,应该能办不少事。”
“为何?”
“郝康兄弟与丞相不同,他敢按照蒙古规矩和王爷们斗。王爷们都是欺软怕硬,郝仁丞相只想让王爷们跟着他走,这是大错特错。郝康兄弟能收拾得了王爷,他当上丞相能办事!”
玉昔帖木儿很不喜欢脱脱这调调,若是以前定然就呵斥脱脱了。然而这次他的注意力都被脱脱对郝康的描述所吸引,即便玉昔帖木儿是郝仁的政治盟友,他也觉得郝仁真与二十年前的评价一样‘不是蒙古人’。在蒙古的土地上,就得按照蒙古人的规矩来办事。如果郝仁能用蒙古规矩让蒙古人信服,他再用别的规矩,大家也会跟着他走。然而郝仁上来就持着蒙古人完全不明白的规矩,他顶多是‘异士’而不是‘能人’。
想了一阵,玉昔帖木儿问道:“脱脱,你觉得能追上郝康么?”
“郝康离开大马士革,我就派人尾随他。没想到郝康兄弟办事干净利落,他早早就定下船只。到了港口之后直接上船,等大汗的圣旨送到大马士革,郝康兄弟都走了一天。唉!我做事真不如郝康兄弟果断。”
“哦?”玉昔帖木儿先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喜。这么多年来他也尽力教育脱脱,却是第一次见到脱脱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不如某个人。以前的脱脱可不这样,他的确精明乖巧,知道向权力屈服。但是在内心里面,脱脱总是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比别人能干。哪怕是强如伯颜,脱脱也觉得他自己假以时日定然能够超过伯颜。
郝康竟然能让脱脱都率直的表示赞赏,还是赞赏郝康正面的行动……玉昔帖木儿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好好与郝康结交一下。
此时的郝康并不知道这么多蒙古大人物都在考虑他,躺在船舱中的铺位上,郝康想着回到元国之后怎么办。这次他决定接受老爹的愤怒,所以之后日子未必好过。真的送到一个小职位上‘磨砺心性’也不是郝康所愿。想着想着,郝康就把主意打到北边和东边去了。
钦察汗国攻打元国的时候并非一家动手,他们也联络了北方的罗斯人。如果自己领着部众前去讨伐北方罗斯人,想来也不至于遭到反对。有了在大马士革的经验,郝康觉得面对王爷们的时候有了些自信。原本郝康以为王爷们都是如强大的大宋那样有着坚定不移的理念的男子汉。真的与王爷们近距离接触之后,郝康才发现那些王爷们都是胆小如鼠之辈。
郝康不过是把大马士革当地最强大的王爷五马分尸,其他王爷们立刻望风而降。最令郝康气结的是,他原以为王爷们之所以画地为牢,是为了避免其他王爷掠夺而主动放弃一部分经营利益。真的一个个问过来才知道,王爷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经营,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科学与科技。能够画地为牢的经营田庄,已经耗尽了王爷们的智力与能力。
原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群蒙古好汉,现在发现自己面对的竟然是大宋报纸连篇累牍讲述的‘蛮夷’。想到这些的郝康拉过被子蒙在头上,只觉得羞愧到无地自容。这也太羞耻了!太羞耻了!太羞耻了!
用力捂着脸捂了一阵,郝康猛然坐起身,把棉被甩到一边去。这已经是不知道几十次面对如此问题,郝康的羞耻感发作一阵后开始麻木。羞耻还在,郝康终于可以在承认的同时勉强接受羞耻感。
自己十几年来始终在反对大宋正确的宣传,一厢情愿的给蛮夷们涂脂抹粉。郝康现在终于承认,他给蒙古人描绘的英伟身影居然还是以大宋对宋人的描述为基准。好学、有文化、有理想、有气节。在大宋的时候郝康看到这些描述就觉得恶心,可在描绘心中蒙古人形象的时候却完全照搬。
见识到了真正的蒙古人之后,郝康才觉得以前看上去太油滑的脱脱大哥反倒真诚的可爱。至少脱脱是认为自己比蒙古人高明,而是他也真的比蒙古人高明。其他的蒙古人甚至根本没有‘蒙古人’这个概念。在整个蒙古朝廷里面,除了老爹之外大概就只有脱脱才知道什么是蒙古人。老爹是反对当蒙古人,脱脱则是力求当一个堂堂正正的蒙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