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停在海州港,郝康与穆同学并肩站在船舷旁边,看着穆同学严肃的表情,郝康知道穆同学心里面很紧张。郝康也紧张,却不是因为恐惧。出生入死好些回,他早就不再为生死而恐惧。他现在担心的是穆同学会不会承受不了压力。
“咱们下船。”穆同学说道。
郝康背起两人的行李,走在了前面。港口已经有人在等着两人,见到穆同学跟在郝康背后下来,穆同学的父母率先冲到两人面前。穆同学的母亲神色先是气愤,看着高大秀美的郝康用混着学校普通话味道的纯正江南话说道:“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是郝康。”穆同学的母亲突然就气不起来了。
看到老婆竟然被这个颇给人好感的混账小子迷惑,同样忍不住心生好感的穆同学父亲上前一把推开郝康,拉着穆同学的手就喝道:“你出去就知道瞎闹。我再也不会让你出国啦!”
旁边的就是外交部的人,他们已经准备好马车,此时上前让郝康与穆同学一家分别坐进两辆马车。两位年轻男女都没有反抗,只是在上车前都看向对方,交换了一下眼神。等众人上车,两辆马车启动,直奔火车站而去。
赶时间,这些人乘坐上压路的火车直奔目的地开封。倭国地头们办事给力,送来超过十万的倭国劳工。每人每天挖三立方土,到了八月,铁路就从海州(连云港)铺到了开封。铁路本身的重要性已经无法形容,开封去海边再不用走几天运河,坐火车一天多点就能抵达。令赵谦欢喜鼓舞的不止这点,大宋对倭国的介入经过几年时间的发展终于抵达目的地。有了扎扎实实的契合点之后,大宋与倭国在利用倭国劳动力方面终于能真正合作起来。
老爹对倭国的想法从几十年前就非常明确,依旧需要很长时间按部就班的努力。最后几年才参与其中的赵谦亲眼看到最后几年激烈的变化,世界有规律,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规律运行却不是按照人们的想象。这同样毋庸置疑。孙子说,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
修道而保法,这话说的真妙不可言。参与其中的赵谦回想过去那些年里面的艰苦,真是感慨万千。有老爹在,赵谦完全不用担心大方向,老爹的大方向从来不变。‘保法’二字需要执行中的坚定,不管对方怎么变,赵谦这边都不能让变化走到另外一个方向上去。方向正确,执行坚定,又不急功近利只求结果。最后这件事才能成功。
在战争条件确定的情况下,对于指挥官的要求就是坚定。事情成功之后回望来路,觉得步步有理。亲自走过那条路的人才明白每一步带给大家多少困惑、不安、不满,甚至想推倒重来。
自己能如老爹这般坚定么?赵谦本想总结这件事,却不得不卷入别人恋爱婚姻的事情中。这让赵谦有点烦。看到被人恋爱,赵谦心里面就不是太爽,反正他的恋爱失败了。而且这件事本身又不知道被谁捅出来,造成的影响不好。没办法,赵谦又跑去找老爹寻求帮助。
“这算是个案,也是特例,咱们依照人情来解决吧。”赵嘉仁轻描淡写打得答道。他也没想到事情发展到现在,皇帝本人拥有最高参决权,赵嘉仁不想自己再把事情上纲上线。
“特例会不会在以后被当作范例。”
“那就得看你怎么看待特例了。”赵嘉仁笑道。到了快60岁的年龄,赵嘉仁觉得自己能更全面的看世界,用放下很多东西的视角享受老年人倚老卖老的乐趣。
“请官家给说说。”赵谦对此很有兴趣。
“第一,这里面是否存在未成年人,存在未成年人就犯法了。第二,是否存在胁迫这种犯法行为。第三,两人之间是否存在故意欺瞒,隐藏了能影响婚姻结果的事情。第四,外国人是否蛮夷。他的国家,他本人受到的教育,是否会说汉语,是否能读懂和已经懂得多少中华古籍。第五,他们对于婚姻的理解是否符合中华传统。第六,大宋这边的人是否明白因为这场婚姻而被剥夺的个人权利和权益。”
赵谦已经拿出小本本开始记录,等老爹说完之后他又把前面没来得及记录的问清楚。记完之后重头阅读一遍,赵谦赞道:“妙啊。官家,这特例比大宋自己人结婚都严格的多。”
“特例本就是这么一回事,要符合道理,要符合人情。要是特例是法外开恩,让非法的变成合法的,那就别搞特例了。”
赵谦连连点头,接着却说道:“官家,就我知道的情况,这些对那两个人不是问题。”
“他们两个是什么人,他们两个都是大宋的大学生。在主流社会当中已经属于有见识有经历比较能干的那一批。不提国籍的话,他们强强联合,大概还两情相悦。我才把他们当特例。普通情况是边界上有大宋女性被掳走,报纸上不会讨论什么要不要和亲,而是询问大宋军队什么时候去讨伐蛮夷。”
“官家,这件事难道就没有扶植的考虑么?”
“赵谦,你千万记清楚,谁都不傻。大家为什么愿意合作,因为在我们眼前面对的利益上我们有合作空间。合作不是别人变了咱们的奴隶,从此被咱们完全控制。要是这么想,那就不是别人没能耐,而是咱们自己傻。合作就是合作,生意就是生意。有理、有利、有节。”
赵谦非常认同这些观点,他给自己鼓了鼓勇气,大声问道:“官家,我参与到倭国这件事里面,只觉得官家眼光看得比我们远了无数倍。我在操作此事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已经干到了终点,应该结束了。官家就不会。官家还是觉得这件事应该继续向前,这件事还得继续向前推动。现在这件事结束了,我已经能看到这件事结束了。现在只是把以前布下的那些东西落实就可以了。我反思的结果,官家在三四十年里面所做的一切都是官家已经看到了的。只是根据大宋当时的力量选择当时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官家每一步都赚到了。若是让我来做,那就是直奔最终,再好的思路和认识都会失败。我想知道官家对世界发展的认知,指明了这条路,我再无任何疑惑了。剩下的就是干起来。”
赵嘉仁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以前赵嘉仁就觉得奇怪,为何古人不如今人。从生物学角度来看,几千年来人类的大脑没啥本质变化,只怕连细微变化都很有限,缩短到七百年的时间更谈不上有啥变化。宋代人的大脑与21世纪的新中国人民没有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常识’。
历史改变了,文天祥发生了变化,只是不够大。赵嘉仁强力培育的新人中终于出现了敢把核心问题问到赵嘉仁脸上的年代人。这让赵嘉仁确定自己没想错。只是这个问题牵扯到赵嘉仁自己的根本,他的一切都来自于他学到见到的东西。
想拯救大宋就得毁灭临安朝廷,想拯救中华就得毁灭土地私有制,想推动社会进步就得消灭封建制度情怀党。这不是赵嘉仁千辛万苦上下求索的结果,而是他通过学习了解到的历史事实。即便如此,赵嘉仁第一次转生的时候还瞻前顾后,全家被杀的现实让赵嘉仁明白了看着冷酷的正确结论本身就是仁慈。想拯救中华就一定要牺牲一些人,这点牺牲与华夏毁灭的代价相比无足轻重。
这些东西赵嘉仁能明白,但是赵嘉仁并不知道该怎么讲给他的儿子听。两个人在智力上没本质区别,在个人努力上也相差不大。让两个人之间出现天谴鸿沟般差距的原因就是‘常识’。
看着老爹表情,赵谦心里也有些惴惴。他爱自己的父母,对这个世界了解越多,赵谦越感到庆幸。这时代太多父母把子女当做自己的私有物,自己的父母从来不这么看,子女是他们生活的产物,所以他们就全力把子女培育成能靠自己应对世界的人。哪怕赵谦是天家的子女也如此。
现在赵谦所做的是向老爹讨要他人生的根本,拿到这笔宝藏就意味着拿到了老爹的所有。别说对一位皇帝,哪怕是普通家庭的父亲也大概无法接受。这意味着儿子从此获得了父亲的所有思想,而父亲能够引领家庭靠的就是这些。
正在惴惴不安的时候就听老爹说道:“这将是非常辛苦的学习。”
“我会竭尽全力。”赵谦喜道。
“这也会非常残酷,这要你改变你的常识。你想真正的将这些常识变成你的东西,就得进行更多艰苦的工作。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我会尽力!”赵谦能理解老爹担心。
“另外,你有了力量,就会感受到你自身的邪恶。我现在回头想,这些年杀很多人的出发点是我个人的恶意和恐惧。虽然我也在极力化解这些回忆带给我的负面影响,却做不到。”
赵谦愣住了,他也有这样的感受,很多时候不得不用冠冕堂皇理由解释的事情背后却是非常阴暗负面的动机,那种因为愤怒和恐惧生出的残酷冲动让赵谦经常觉得一阵阵后悔。没想到老爹这样强大的人也会如此。
“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想明白这些,就需要建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信仰。如果没有这样的终极信仰作为支撑,你自己的良心就会崩溃。你很可能就会变成一个拥有强大力量,所以不得不通过满足自己欲望来证明自己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人。”
“官家,终极信仰是什么?”赵谦听过这个词,却没办法理解。
“终极信仰就是我现在没办法证明其正确和必然,但是我就是坚信他是正确的。并且在不断前进的过程中去完善这个终极信仰。正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我才要有信仰。正因为是终极,所以我才毫不迟疑的追求下去。”
“我……不懂。”赵谦答道。话出口,赵谦就觉得这么说也未必正确,老爹就是赵谦的终极信仰。因为老爹做到的事情是赵谦相信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所以赵谦才倾尽全力追随在老爹身后,希望能够看到老爹所看到的风景。这种追求所获得的快乐超出赵谦从其他地方获得的快乐。老爹说那是人体的脑多肽奖励机制造成的感觉,赵谦却愿意相信那是类似灵魂震撼带来的欢乐。种欢乐不止于一时,获得的越多,赵谦就觉得更加自信,更无畏惧和疑惑。
“那是因为你见识的太少。不过……算了,我会教给你我眼中的世界,完全是我个人眼中的世界。你在听之前先做做准备,那是我个人的看法,是我个人的基点。你不要模仿这个,因为这是纯粹的个人观点。这只是我在坐标系上的立足点,而不是整个坐标系。当你感受不到你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的时候,可以尝试与我进行对比来寻求你自己所处的位置。哪怕你学到了我的所有,你依旧是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只会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坐标点。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赵谦觉得这段话好普通,像样的老师们都会把各种课本上的这段话讲给学生们听,不说听出茧子,反正赵谦已经烂熟于胸。此时他灵光一闪,答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嗯。”赵嘉仁点点头,很是高兴。逻辑学就这点好处,它不会让人变得更聪明,也不会给人灵异的能力。逻辑学只是一门很有用的工具,它起到的作用就是让接收过逻辑训练的人在自己完全不懂的情况下也不至于脱离基本的道理太远。面前的儿子哪怕是在背诵课本,也说出了课本告诉的正确方向。心中满意,赵嘉仁就继续下去,“我得备课,你先等着。郝康的事情你去处理一下。”
“官家是想把蒙古纳入大宋经济边疆么?”赵谦也放下沉重的思想辨析,处理起更轻松的具体工作。
“倭国和东罗马也算是文明国家,文明国家的特点就是他们有制度。就如同中华,从祖龙开始的核心制度到现在没啥变化。东罗马被入侵,短暂亡国,所以就显得制度混乱。倭国呢,继续建立到现在已经非常稳固。我们谈制度,就可以用先进和落后来评价。因为制度本身有如此定性的价值和标准。蒙古的文化无法支撑起一个制度,除了武力之外就没办法和蒙古交流。他们有传统和作派,却没有制度。简单来说,当我们终于从制度层面与倭国地头接触的时候,倭国向大宋提供劳动力的制度就建成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讨论和维护这个制度。我们和蒙古人之间能建立个啥制度呢?”
赵谦连连点头,觉得眼前的某块迷雾又被现实经验和老爹提出的理念扫清了。对倭国和东罗马进行经济控制建立在对方也有文明底线的基础之上,大家可以文明的交往。大宋通过贸易获得利益,倭国与东罗马也通过贸易获得利益。和蒙古之间的任何协议只要产生利益,蒙古就会想通过武力来独占这份利益。于是和蒙古之间的制度性性往来的基础就是干掉蒙古。干不掉蒙古,任何制度都是瞎谈,都是肉投馁虎抱薪救火。
越想这话就觉得这话讲出了事实和真实,赵谦对老爹要讲的课更充满了期待。站在这样的高度上,又有什么是看不清的呢?
赵嘉仁也在想类似的事情,对于蒙古乃至侵吞了蒙古的俄国传统是赵嘉仁21世纪和一位哥们喝酒聊天时候听到的。当时大家谈论的本是德国的巴巴罗萨与苏联的大雷雨计划,苏德和平协议签署之后德国转头对付西欧,铁人大叔就制订了大雷雨计划,这个计划的基础是德国与西欧陷入旷日持久战争,极大消耗他们力量。在两边都精疲力竭的时候,几百万苏联红军从占领的波兰出发从背后干掉德国,推平西欧。
键盘政治局的宅男们谈着谈着跑题是正常,那位哥们就讲述起俄国没有制度,他们的传统就是恐吓。从战争角度来看,德国一个月干掉法国荡平西欧之后,苏联就得考虑以防守姿态来应对。但是俄国的传统让铁人大叔在苏联瓜分到的波兰地区投入重兵摆出进攻架势。意图以布置重兵的方式吓唬住小胡子。
没想到小胡子一眼就看穿了铁人大叔的把戏,毫不迟疑的发动了进攻。大雷雨对上巴巴罗萨,小胡子把苏联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赵嘉仁听到这里只觉得豁然开朗。他以前没这么考虑问题,却看过别的很多书,书里面让赵嘉仁看过两个观点和史料,第一,俄国其实是继承的蒙古文化。第二,很多德国军人在发动巴巴罗萨计划之前其实不想打这一仗。当时虽然德国也谈不上充满了对苏联的好感,至少觉得已经干掉了传统西欧敌人,德国也该大复原,大家回家享受战争红利。苏联至少在当时是德国的盟友么。
结果发动了巴巴罗萨战役之后,德国一线军人的观点就变了。在赵嘉仁看到的一篇访问二战德国兵的访谈里,那位接受访中国传记作者问的德国兵坚定表示,‘苏联人的军队分布根本不是防御性的,而是进攻性的。我是军人,我看过那么多苏联的军事布置之后确信苏联就是要对我们发动进攻。我是军人,我明白的。’
这些资料与这位哥们提出的论点结合,让赵嘉仁豁然开朗。以前让他疑惑的资料瞬间就变成了让他明白道理的内容。这些认知‘常识’在现在甚至变成了对蒙古帝国分析的基础。
想到自己要给儿子讲述的内容,赵嘉仁心中压力更大。这么多的常识建立的基础是无数的历史,还是比现在大宋局面先进太多太多的历史。创造出赵嘉仁自己本身力量就是这些历史以及对历史的学习和认知。自己的儿子和现在的大宋有能力接受这些理念么?
想到这里,赵嘉仁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段话。葬礼,无数的葬礼,高贵的、卑贱的、尽哀荣的、默默无闻的……所有这些葬礼刚刚结束,悼念的钟声还在空气中残留著震荡,人们已经开始跳舞。
不仅仅是跳舞,还要工作、学习、恋爱、结婚、举行庆典、寻欢作乐……这就是民众,被争取、被利用、被牺牲、被保护的民众。他们就像是泥土,怎样践踏也不会被玷污,渗透多少鲜血也能开出鲜花的泥土。看著他们,你会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无论是怎样的动荡纷争,多少枉送的天才的性命、英雄的血,都是值得的。所有的人都将死去,只有他们永远活著。
在那个人也曾经为中国该怎么摆脱历史循环怪圈而苦恼,但是他选择了学习,仔细阅读了二十四史之后,那个人说找到了摆脱这种怪圈的方法,就是人民民主。
赵嘉仁读到这个历史的时候有点感动,因为他认为那个人是人民中的一员。但是当时的认知也仅此而已。现在赵嘉仁发现至少对他自己而言,如果他不能把终极理念建立在那个人在嗡嗡嗡那么激烈的社会运动中极力向人民宣传的‘人民是国家主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基点之上,赵嘉仁就找不到能够承担这样强大力量反噬的方法。
强者也会恐惧,强者也会不安。如果不能为人民服务来获得落脚点,那就只有吞噬人民来获得安心。野蛮和文明中都能产生强者,野蛮和文明的分野也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