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云并不知道小七为了能让她们母子三人,能在这孟原固大寨里住一晚付出了什么。
但她看的出来小七脸上的红肿,看到了小七脑袋缠着的绷带,也看到了小七衣服上的脏污。
“主母,请。”
小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身子压的有些低。
“小七……”
林慧云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一边走一边说道:“若你们需要……以你们的尊严,甚至是性命,为我们母子换来这安睡一晚,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小七连忙回答道:“没有,孟原固的乡亲们都很热情……”
林慧云道:“我身为人母,也有不得已之处,两个孩子实在需要休息,也想求一些米汤稀饭,还请你不要怪我如此妥协懦弱……若只有我一人,我宁可与贼兵战死,也不会让你们委屈。”
小七眼睛微微发红,却依然低着头:“主母多虑了,兄弟们没有委屈。”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大雪,一伙马贼冲进他们的村子里烧杀抢掠。
是大当家的亲自带着人马过来他才能有命活下来,而且大当家这几年来,不遗余力的帮他打听亲眷下落。
所以小七他心里一直就只有一个念头……这条命是大当家的。
如今大当家已经死了,他又怎么能忍心看着大当家的妻子和孩子在寒风大雪中受冻挨饿。
白山军原来的名声确实不好,可是自从大当家接手之后,白山军已经逐渐从一支叛军的队伍,变成了百姓们心目中保护他们的官军。
大当家的让兄弟们不再是背负骂名的人,也努力维护着百姓们的生活,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却被人害死了。
孟原固的安爷站在远处等着他们,看到那女子怀抱着一个孩子,牵着一个孩子,安爷的眼神恍惚了一下。
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那间屋子,没有等到那母子过来就转身离开。
林慧云带着孩子进门,回头看向小七说道:“外面风寒雪大,你也进屋子里来吧。”
小七只是摇了摇头。
他不能进,他要为主母的名声负责。
屋子里竟然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冒着热腾腾的气,这让林慧云有些吃惊。
两个孩子跟着她一路逃亡,已经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吃过一口热乎饭了。
看着桌子上的那些饭菜,林慧云竟是有些恍惚。
“小七,进来吃饭。”
林慧云喊了一声。
小七还是没动,背对着屋门,单手按刀站在屋子门口,身子笔直,像是一尊守门的神像。
“小七。”
林慧云又叫了一声。
小七回答道:“主母,我是不会进去的,主母和两位少主吃过饭就早些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后边的追兵也许很快就会撵上咱们,主母若再让我进屋的话,我只好去远处守着了。”
林慧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坐下来,眼泪有些不争气的往下流。
大雪之下,很快小七身上就覆盖了一层白色,他也就很快变成了一个雪人。
屋子里很快传来小孩子的笑声,这笑声也感染了小七,他的嘴角也微微上扬。
温暖,食物,屋子……对于那两个小孩子来说,这样简单的东西,也是他们暂时无法获得的东西。
只盼着能尽快入关,尽快到幽州,将军说,过了龙头关就安全了。
那些贼兵再凶再狠,也不敢去招惹冀州宁军,龙头关上的红色战旗,是山海军最惧怕的东西。
胡乱想着这些,小七竟是不知不觉的站着睡着了一样,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他好像突然之间就换了一个地方,有温暖的火炉,还有很多美味的食物。
屋子里有些热,热的身上冒汗,以至于身上厚厚的棉服让他觉得难熬起来。
就在这一刻,啪的一声脆响,紧跟着就是脸上恢复了一些知觉,有些疼。
安爷跑过来,一巴掌把小七扇的清醒过来,然后不由分说,弯下腰把小七背起来就跑。
他跑动的时候故意上下颠簸,让小七的意识越发清醒,听到小七说话,安爷把小七放下来,然后一脚踹在小七屁股上:“跑起来!”
小七恍惚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蹲下来抓了雪在脸上使劲搓了几下,然后围着这地方开始跑,一圈一圈的跑,安爷自始至终都跟在他身后。
听到声音,林慧云打开屋门出来,看到这一幕还以为是孟原固的人又在欺负小七,她啊的叫了一声,朝着安爷就冲了过去。
小男孩儿锐儿才四五岁,看到母亲往前冲,他也啊的喊了一声跟着往前冲。
才跑了几步,就被一个黑影一把抱起来,孩子一哭喊,林慧云回头看过去,眼睛骤然睁大:“放开我孩子!”
“虎了吧唧的娘们儿!”
那抱着孩子的壮硕汉子哼了一声,把孩子抱着放回屋子里放下,从怀里摸索着抓出来一个纸包,打开递给小锐儿:“肉干,吃吧。”
这时候,林慧云大概才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
等小七跑了几圈身上回暖,安爷把酒囊摘下来递给他:“臭小子,灌两口。”
小七把酒囊盖子打开,一仰脖子,咕嘟咕嘟的灌了好几大口烈酒。
安爷把酒壶一把抓回来:“说是两口,你咋喝这么多。”
小七擦了擦嘴,然后嘿嘿的笑起来:“这酒可不赖,比我以前喝过的酒都好。”
安爷看向他身边的汉子们,笑了笑:“这臭小子居然还能喝得出来酒不赖……就冲这句话,归你了。”
他把酒囊扔给小七,然后背着手走了。
小七接着酒囊,晃了晃,酒囊里还有一大半儿的酒,于是又笑起来。
他朝着安爷喊了一声:“安爷,多谢。”
安爷回头看了他一眼:“缺心眼的玩意儿,也是虎了吧唧的。”
不多时,跟着安爷离开的汉子们又回来了,每个人肩膀上都扛着东西,有的是一捆木柴,有的是扛着木桩,还有其他的东西。
这些汉子们在屋子外边点上一堆火,还搭了个简单的棚子挡雪,小七一边帮忙一边嘿嘿的傻笑。
“傻小子,屋子里暖和,为什么不进屋?”
一个汉子问他。
小七摇头:“主母的名声,比我的命重要。”
那汉子手上的动作一停,然后朝着小七竖了竖大拇指:“是他娘的一个爷们儿!”
小七又嘿嘿笑起来,还是傻乎乎的样子。
那汉子道:“别怪我们不把你们的人都放进来,这些年……我们孟原固照顾的过路人多了,有的是人,也有狼崽子,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还要咬我们一口,去年有商队路过,我们也是好心放进来让他们休息,结果夜里他们就窜出去糟蹋了个姑娘……因为这事,安爷立下规矩,不准再让外人进来了,他今天破了例,我们动手拿雪球砸了你,安爷回去之后也罚了他自己,他说规矩是他定的,今天也是他破的,他得认罚,在祠堂跪了好一会儿,请族规,光膀子挨了三鞭。”
小七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震。
光膀子挨了三鞭,那背上必会皮开肉绽,可是刚才安爷却毫不犹豫的把他背起来跑动活血。
在那时候,安爷是忍着多大的疼?
汉子说:“安爷说他自己不是神仙,没办法保护咱们这整个雪原大地,他连孟原固的乡亲们都不能保护好,所以只能自私一些,你别怪他……没有安爷,孟原固的乡亲们,也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小七使劲儿点了点头,他觉得安爷这样的人,就是神仙。
故事里的神仙吃人间香火供奉,高高在上俯瞰人间,可是何曾保护过这人间百姓?
那些神仙在安爷面前,都是小丑。
深夜。
孟原固外边,将军乔摩过来,拍了拍当值的士兵:“你回去休息,我来替你守夜。”
士兵愣了一下,连忙摇头:“不行,将军你一路上都没怎么休息过,每天夜里你都要替我们值半夜,白天也不能睡,将军你现在快去睡。”
乔摩笑了笑道:“那是因为老子比你们厉害,钢筋铁骨,你们这群软蛋该滚去睡觉就滚去睡觉。”
他抬脚在士兵屁股上踢了一下:“滚。”
士兵就不肯走,站在旁边,跟个想耍赖的小孩儿似的:“将军你要是不去睡,那就陪我呗,我反正是不去睡,要不然你给我们讲讲故事?”
乔摩哼了一声:“我能有啥故事好讲的。”
那士兵嘿嘿笑了笑:“讲讲你之前跟着大当家,怎么悄悄的摸进渤海人的大营里,一刀劈了那个渤海国的大将军。”
说到这,他忽然就愣了一下,乔摩也愣了一下。
大当家已经死了,二十几岁的年纪,本该是个盖世英雄,却死于那些小人的暗算。
就在半年多之前,渤海人来了,偷偷摸摸的想靠近边城,被白山军的斥候发现。
当天夜里,大当家带着乔摩和五十名亲兵,悄悄绕开渤海人的暗哨,然后直接就冲进了渤海人的中军大营,一刀剁掉了渤海国大将军的脑袋。
那时候的大当家,意气风发,豪情万丈。
而那个豪情万丈的大当家,只是短短半年前的大当家。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每个人心里都很难受……每个亲兵营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大当家有多在乎兄弟们,有多在乎每一个人。
呼……
乔摩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然后笑了笑:“那就给你们讲讲,以后若是有机会,你们也给别人讲讲,让更多的人知道咱白山军是守国门的,和原来那支白山军不是一回事,让更多人知道,咱们白山军的大当家,顶天立地。”
可就在这时候,一支弩箭带着破空之声而来,又噗的一声戳进刚才说话那士兵的脖子里。
月色下,那士兵脸上的表情骤然就僵硬了,眼睛睁得很大。
他伸出手指向前边,手没有完全抬起来,身子就往后倒了下去。
远处,无数黑影踏着白色的大地而来,像是无数的野兽一样,月色下散发着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