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
李括的嘴角微微抽动,身子朝前一倾,颤声道。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少年真怕它只是幻梦一场,不住的瞪大眼睛,生怕眼前之人随风而逝。
那青年男子微微一笑,几步上前径直给了李括一个搂脖:“七小子,这么长时间不见,长的这么高了。记得七年前我随王忠嗣老将军出征时,你还依偎在我腰间讨芽糖。”
李括狡黠一笑道:“哪里有,明明是三哥你投壶输给了括儿,许我的彩头。”
“你个七小子,就数你鬼机灵!”
无奈的苦笑一声,青年男子也不再揭自家堂弟的短。
“子固大哥,别光顾着和自家堂弟闲聊,徒儿可是眼巴巴的看着你呢。好歹你也算我半个师父,答应人家的事不会忘了吧?”
张延基挤至二人身前,颇为疲赖的打起了秋风。
李子固怎会忘记张延基这个“小魔头”自从被他死缠烂打的拜了师父,自己便没了安生日子。不是整日扮作严师状教这个鬼小子筑基的功夫,便是带着两个小鬼头去郊外自家田庄跑马。自己每年仅有的两个月军假,留给妻子的怕还没有给予二人的长。
没好气的给了张延基肩窝一拳,佯怒道:“我答应你了什么事?师父不在这些年功夫有没有在练?就你这身子骨也想去河西道和突厥人拼刀?”
张延基委屈的朝李括身旁一缩,喃声道:“你那么凶干嘛啊,你教的血战刀法我一直有在练。这些年来,每日午后我都会看你留下的那本调解气息的本子,现在也不再犯气喘的毛病了。”
见他样子颇为有趣,李子固背负双手轻咳一声:“其实呢,东西我也给你带回来了,只是能不能用的趁手就看你的臂力了。”
说完轻拍了拍手,身后便有一个亲兵打扮的大汉从背后卸下一张两尺半长的角弓,双手奉送在自己面前。这弓通体呈墨褐色,弓耳处涂有防水的清漆,一根镀银的弓弦绷得笔直。
李子固左手紧握弓体,右手发力拉了一个满圆。只听一声鸣响,弓弦迅速弹出,在弓耳处不住震动颤抖。
“好弓!”
张延基兴奋的跳将起来,不住的搓着手掌,恨不得立刻上前一试身手。
李子固见小家伙欢喜的模样,心中得意,朗声道:“算你小子识货,这是去岁与仆骨互市时我特意替你淘的。那牧民也真是心黑,竟要了我足足五斤茶砖。”
微顿了顿,叮嘱道:“这是张实打实的两石硬弓,你别急着习射。每日先练习拉弓弦,什么时候能轻松拉开了再去换了软弓。”
“徒儿这厢谢过师父啦!”
张延基冲李子固打了个躬便一把抢过角弓,细细把玩起来。
“臭小子,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玩,这会儿还不陪师父说说话!”
“哎,哎。”
张延基连声答应着,目光却不肯从角弓上移开分毫。
“三哥偏心!”
李括搓了搓手,颇为不服气。
张延基忙挤过身来嘟囔道:“师父你别听括儿哥哭穷,南大哥可是赠给了他一件上好的玄青角弓!”
“去我宅里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李子固宠溺的抚了抚二人的头,和声道。
三人上了马车,虚掩上帘幕,便听到李子固轻叹一声:“二伯的事我都听说了,括儿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李括眼圈有些微红,强自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三哥你不要多心了。”
“你啊!”
爱怜的拍了拍少年的额头,李子固苦笑道:“你打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能不了解你?一辈子要强不服软的性子,早晚要吃亏。世事难料,二伯被奸人所害,我们李家方看到了复兴的希望便……”
“三哥,凡事要往好处想!大伯不是升任江州刺史了吗,三伯也在剑南当上了别驾。相信终有一日,阿爷的冤屈会得意平凡昭雪,我们李家也能重回名门之列。”
不忍打击堂弟,李子固便顺势接道:“是啊,七小子你小小年纪便做了东宫宾客,给事郎。想必日后必是官运亨通,封侯拜相指日可待,我还在这瞎操心什么呢。”
“三哥,你又取笑括儿。括儿这等散爵虚职怎么能跟三哥比,三哥可是立有赫赫战功的大唐中郎将。那可是实打实的正四品将军,一刀一箭拼出来的!”
在少年鼻头轻轻一刮,李子固微眯双目道:“嗯,你小子说话就是耐听。待会回到府里,我叫云婶给你做你最爱的酥酪。”
李子固在长安的府宅位于紧邻慈恩寺的昭国坊,仅仅用于他自身回京述职之用。大唐有定制,凡正四品以上边将,必留正妻家眷于长安。故而即便他在凉州已有宅产,亦不得不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中买下一座府宅。
李括所属李氏乃是恒山王之后,但并不承袭任何爵位。恒山王共有两子,分名为象,厥。李象为恒山王长子,历任各州别驾,诞有三子二女。李厥并未出仕,仅仅诞有一子即李括的父亲李适之,因而李括可以算是李厥这一脉的独苗。而李子固的父亲李庆辰则是李象的长子,如此算来李子固才应是恒山王的正朔血脉。只是李适之做到了大唐左相的高位,重新振兴了李氏门楣,故而这一门李氏皆以李适之马首是瞻。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就当众人以为家族要中兴昌盛之时,李适之却被奸人构陷,含冤而死,不可不谓之造化弄人。李适之去世后,崇仁坊的老宅以及渭水旁的田产也被依律籍没。故而除了李子固在亲仁坊的府宅,李氏一门在正浩浩长安竟已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容身之地。昔日豪门,如今衰败如斯,令人唏嘘慨叹。
转眼间马车已踏行入亲仁坊,看护坊门的小吏一见是中郎将大人的车架,立刻笑脸迎了上去。一番寒暄客套,不外乎是夸赞中郎将大人为国戍边值得敬仰,小可不胜钦佩云云。李子固直觉作呕,但亦不好直拂了他的面子,简单答谢几句后便嘱咐马夫径直开往府邸的正门。
李子固留在长安的家眷并不算多,算上家丁奴仆也就十几口人,故而府宅并不大,仅仅是一座两进的套院。李括亦知道自家三哥在亲仁坊宅邸的位置,只是三哥不在京,嫂嫂独处宅中,自己不好兀自登门拜访。倒是嫂嫂好几次带了吃食,肉脯来到自己安德坊的家中探望。因而李括多这座府宅并不十分熟悉。
马车方拐过巷角还未停稳,李子固便跳了下来,一个箭步冲至门前内高声喊道:“忱伯,我回来啦。”
没过多久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年约半百管家模样的男子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
“是,是三少爷回来了!慎儿,快去告诉夫人,三少爷回来了。”
他激动的几步上前拽住李子固的衣袖道:“三少爷你可回来了,这些年来可是苦了夫人了……”
李子固心中亦是对发妻愧疚不已。按制,便将每年可以有两个月的军假,一来可以进京述职,二来也是让他们可以有时间跟家眷团聚。只是近年来塞上战事不断,先是后突厥兴起,接着又与回纥人结下了梁子。边关不靖,这军假便也成了空头支票。本以为两三年就能结束战事,谁知这仗一打就拖了七年。
“忱伯,我们屋里说,难不成我大老远赶回来还进不了家门啊?”
忱伯是李府的老人儿了,自李子固的父亲李庆辰建府一来便一直担任管家一职。不忍见他伤心落泪,李子固忙堆满笑容打趣道。
“唉,你看我岁数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竟让三少爷呆在府外说话。这要是老爷在府上,老忱我逃不了一顿臭骂。”
正欲引请李子固入府,忱伯却看见一旁的李括和张延基:“咦,七少爷和张家小郎君也在啊。快,一道进府吧。”
李括亦不多循礼,微朝忱伯拱了拱手,便迈开方步进了府宅。
一进府宅,迎面便是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流瀑从其上泻下,溅起点点涟漪。绕过假山便能看到一座五间暖室连成的主宅,一块刻有“临嘉堂”草书题字的匾额置于主宅正中。左右两手对称的各有三间厢房,平日也没有怎么用,看上去颇为冷清。
众人行过一段穿手游廊便来到了后宅。后院并未似其他长安显贵府中一般建有花园池塘,而是于正中位置腾出一块平地充作练武场。练武场的侧后方便是李府的主寝室,斑驳的木门配上褪色的格窗仿佛在低声泣诉主人离去后的衰蔽。还未待李子固前往寝室探望发妻,便见一身着苏青色襦裙的妙龄女子跌跌撞撞的从屋内跑出。
双目凝视,却正是梨花沁香,寒雨点点,晕透一抹浓妆。
注1:关于李括的详细家世背景我总算交代清楚了。在我看来,李家的衰败在那个时期是不可避免的。不过,如果不衰败,我家小七还奋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