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中的时光过得很慢,也许是缺少消遣的缘故,度过兴奋期的新兵们渐渐觉察出军旅生活的枯燥乏味。清晨的连角便如同地狱修罗般将他们唤醒。
匆匆换了袍服,略加梳洗便要赶到校场进行例行的晨跑,若是角起三遍仍不到,可是要被拉到明法参军那里挨军棍的。经过十几天的试探,新兵们渐渐摸索出了各位督官,校尉的性子。哪个校尉性子好,待人和善;哪个督官秉公执法,眼里容不得沙子都被新兵们默默记在了心中。既然决定了留在神策军,除了拿出点男人的气魄来,必要的手段心机也是不能少的。
新三旅的新兵们显然心情不错,自家的旅帅大人也是与他们出身一致的长安子弟,与众人可是一道入的伍。别看旅帅大人得了皇帝陛下亲封的宣节校尉,可人家却没有表现出半分的傲骄。与那些老兵痞明显不同,自家旅帅大人极少无故责骂弟兄们。即便弟兄们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妥,他老人家也只是把犯错之人叫至身侧一番长谈。大伙儿都是长安城的公子哥,脸皮比娘们儿生的都薄。经过一番提点,大家都会知趣的将错误改正,绝不会让自家旅帅大人为难!
今日是军中例行的旬休日,大伙儿难得的偷得半日清闲。新三旅火长濮大锤倚靠在馆舍外一棵老槐树旁,悠闲的晒着太阳。这阳光真他娘的酥软,直勾勾的照下来,暖到人的心窝子里。自己在开元二十九年考了个武举,本想靠着一纸功名混迹官场,谁曾想大唐承平已久,武状元成了百无一用的地摊货。正是应了那句老话,百尺竿头挂剪刀——高才(裁)低就。虽然自己通过钱财疏通,候补到一个太极宫勋卫的缺。可想我濮大锤一身武艺却只能去给人家看家护院,着实心中不信服。(注1)后来听闻皇帝陛下有意与吐蕃开战,组建了神策军。自己思量一夜后便咬了咬牙辞了太极宫勋卫的差事,单锤匹马前来应征。功名但在马上取,保不准便能在边关觅得富贵。大唐军功怎么算来着,多少个人头升一级?濮大锤眯着眼睛,双手在空中一边挥舞一边做着白日梦。
“我只这么一抡,便能砸的胡虏骨碎血涌,哭爹喊娘。我在这么顺势一挥,便能将吐蕃蛮子砸成一团肉泥。我上前解下横刀轻巧一划便是一颗大好的人头。啧啧,这富贵来的可真实在!”
“大锤,你小子还在这做白日梦!”李括迈着方步走至“入魔”的濮大锤身前,笑骂道。
“旅帅大人,您来了。您屋里坐……您看看,我这屋里也没收拾,乱的跟猪窝一般。呵呵,呵呵……”
濮大锤从梦中惊醒,待发现眼前之人不是吐蕃蛮子而是自家旅帅大人,忙拱了拱手咧嘴大笑,露出一口黄牙。
要说自家旅帅大人的脾气,那可真是好的没话说。刚进军营看到自家旅帅时,自己还以为他不过是一个靠着祖上余荫混军功的公子哥。可十几天相处下来,濮大锤却发现自家大人并不是一个纨绔公子。晨跑时,旅帅大人总是跑在队伍最前面给大伙儿打气,刺射练习时,旅帅大人会做上满满的十组,绝不惜力省力!便是连一天三餐,旅帅大人也会与大伙儿吃在一起。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打入营起自己便没见他老人家开过一次小灶!
这样的主帅自然而然的得到了大家的尊重,这样的主帅自然值得大伙儿去追随!
“军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是一刀一刀拼出来的。”
李括盘腿坐在树下,丝毫没有在意扬起的尘土。“大锤,我看的出你是个实诚能办事儿的人,这才提拔你做了火长。咱河西军讲的是赏罚分明,别管你是国公侯爷家的公子还是街边卖苦力的苦哈哈,只要立了战功,谁也抢不走你的功劳!”
濮大锤心中一暖,自己之所以主动请辞太极宫勋卫的职位,便是看不惯世家公子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同样是两只眼睛一张口的人儿,为啥那些世家公子便能坐享其成,伸伸手便得到他们这些苦哈哈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为啥同样是大唐朝廷的子民,他们“立下”功劳的机会远远多过他们这些贫民?濮大锤不愿服输,不愿像其他穷苦出身的同袍一般仰人鼻息。有时他会感到迷茫,朗朗乾坤下,巍巍大唐朝还能没有一寒士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直到进了神策军,遇到李旅帅,自己便又看到生活的曙光。
“大人您的知遇之恩,大锤唯有以死相报!”
濮大锤心下感动,立下重誓。
“看你说的什么话,我叫你去死作甚!”
少年爽朗一笑,轻拍了拍汉子的臂膀。“不过眼下我确有一事相求于老濮。”
濮大锤拍了拍胸脯,豪爽应了下来:“大人休得提求字,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李括轻点了点头,轻声缓诉:“你也知道,哥舒翰大帅注重实战。虽说神策军组建还不足一月,但在各位督军的指导下已渐渐有了正规军的样子。前几日张副尉告知与我,大帅要在军营举办一场实战演练,对战双方便从神策军新兵军营中抽。很不巧的是,我们偏偏新三旅恰恰是其中之一!”
少年摊了摊手,苦笑一声。“你也知道,我便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被人赶鸭子上架当了个旅帅,若是做些训练仪仗的花儿活还勉强应付的来,若是让我去统兵演练,那可真是膈应死我了。无奈天不遂人愿,咱新三旅偏偏被选了上。这事情来得紧,我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出有谁比你更适合做我的旗手。”
濮大锤瞬时愣在当场。旅帅大人他刚才说什么?要我老濮做他的旗手?我没听错吧?
也难怪濮大锤吃惊,自古以来将为军之魂,一个优秀的将领往往能激发全军的斗志,令将士们奋勇杀敌。为兵者在于勇,为将者在于谋。而一军主帅的谋略战术便体现在一面令旗上。冲击、迂回、收拢、合围。小小的一面令旗,浓缩了华夏几千年军史战例;小小的一面令旗,决定了战场上数万袍泽的死生。如此看来,一军旗手必须是主帅的心腹,是绝对可托付信赖之人。得到这个位置,意味自己正式得到主帅认可,进入了核心的圈子,其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利益。可是,旅帅大人为什么偏偏会选择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武把式呢?两位队正可都是旅帅大人的嫡系心腹啊。
“大人,我,我能行吗?”
一向豪爽的濮大锤此时却犯了难。依照他的经验,即便旅帅大人有意提拔自己,自己最好也据辞不受。据自己打听,那两位队正可都是出自关中张家,荥阳郑氏的名门。自己若是真做了这旗手,别的且不说,两位队正的脸面往哪儿搁?即便两位队正看在旅帅大人的面子不做深究,裂缝也已在心中形成,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怕是自己今后再难在营中立足。
李括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你不必顾虑延基、无罪的想法。他们啊都是实诚人,不会跟你计较这些。”
见濮大锤仍有些许犹豫,少年面容一肃:“这世界上从不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你若想得到一个东西便要尽自己的全力去争取。底层人家的孩子要想出人头地,便要付出比世家公子多出百倍的努力。他们只需伸伸手便有人争抢着送到手边的东西,穷苦人家的孩子要想得到便要用血汗去换取。只是若你连争取的勇气都没有,那才是十足的脓包软蛋,注定一辈子没有出息。对待那些世家公子,千万不要因为他们的看法而自卑退缩。也不要刻意区分你们之间的界限,如若连你都看不起自己的出身,天下没有任何人会怜悯你!”(注2)
濮大锤胸口一震,一直以来被自己刻意模糊虚化的那层窗户浆纸被少年一朝捅破,屋外的和风争先涌入。本以为会刺骨寒冷,不曾想却是如此的酥软绵柔。
注1:太极宫自从李世民后几乎不为日常皇帝居住之所。唐朝的皇帝要么喜欢住在大明宫,要么喜欢去洛阳巡幸。因此,太极宫勋卫该是个没什么油水的职位。
注2:这是我一直想说的话,也是我的人生观点。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现在终于一吐而快。我命由我不由天,古今皆是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