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八年五月二十五,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亲率六万精兵向石堡城发起了总攻。
对于石堡城,大唐和吐蕃都志在必得。夺得了石堡城便拿下了赤岭的桥头堡,换句话说,夺得了石堡城就占据了唐蕃战争的战略主动权。正是因为如此,大唐才会不惜倾举国之力来打这场河湟会战,而他哥舒翰一切的战术布置也都是围绕石堡城展开的。
坦诚来讲,石堡城确是易守难攻。这个堡塞建在绝壁险峰之上,三面临山高达八百余丈。山顶处较为平坦,占地近两百余亩的石堡就建于此处。石堡城内常驻兵力一千人,但实际人数往往会超过编制,达到一千五百余人。
虽然石堡城据险而建,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却并非无法可破。石堡城最大的弱点就是地势狭小,所准许容纳的士兵有限。若是得不到有效的支援,即便它再险峻,自己也能用尸体填到堡塞口!
他也想过派出一支奇兵绕到石堡城南侧山岭阻击吐蕃援军,但与达夫商量之后还是觉得不妥。一来兵力不好分配,派出的军队人数太多,则会引起南线一代的吐蕃军的注意,到时阿布思这步妙棋就算废了。派出的人数太少,又起不到什么实质作用。二来,石堡城后便是千里大非川,地势平坦。吐蕃军不论是从乌海一代调集军队,还是从大非岭一线募集新军都易如反掌,自己即便派出再多的军队又能阻截住吐蕃军几时几刻?
唯有让吐蕃人感受到巨大的威胁,他们才会感到身形惧骇;唯有让吐蕃军陷入两难的境地,他们才会作出更有利于他哥舒翰的决定。
吐蕃人自然不是傻子,所以这代价要让吐蕃人承受不起!他早已得到斥候密报,战时吐蕃赞普赤德祖赞将会亲临九曲城激励士气。那么,自己便满足他赤德祖赞的求战欲望,派兵绕后围城!
围魏救赵,实属无可奈何。若不围攻九曲城,如何能逼走赤岭一线的吐蕃守军?如若不调走赤岭一线的援军,他哥舒翰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只能拍遍赤岭山石——空嗟叹了。
唉,如此,便要看高秀延和李括的临场应变能力了,希望自己不要看错人!
“呜,呜呜,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已经奏响,唐军发起了第一轮攻势。
张守瑜紧紧盯着石堡城城头的吐蕃军旗,满脸严肃。他是这次攻城战的先锋指挥官,作为哥舒翰的心腹,他清楚的明白这次大战对于自家主帅的政治意义。胜则平步青云,败则身败名裂。自己的身上已经深深的打下了哥舒翰的印记,除了拼死拿下石堡城外已别无选择。
低首望了望近前的吴海和陶成,张守瑜欣慰的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些儿郎都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老兵,即便他不相信自己也不能不相信他们。
自己升职之后,他们自然也水涨船高升为校尉一级的低级军官,算是正式跻身大唐军官之列。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在你极度困顿时,在你迷茫萎靡时,一个知己好友的眼神便能激励你重新握紧横刀!
“一团校尉吴海听令!”
“末将在!”
“我命你率一团、二团兵勇携六百兵勇冲上第一阶石原,无论如何要给我站稳脚跟!”
张守瑜提了提音调,高声吩咐着“张头儿,我只有六百的弟兄,要冲到第一阶石原上,恐怕……”
“怎么,有问题吗?”
张守瑜的眼神一厉,声调陡然变寒。
“没有问题,末将即便战死在石壁上,也要为大军拼下这个落脚之地!”
吴海挺了挺胸脯,声音里满是男人特有的悲壮。
张守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要多想,拿下石原后便支起棚伞,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咱们陇右男儿的命金贵着呢,容不得你这般糟蹋。”
听张守瑜说的如此动情,吴海眼圈一红道:“张头儿,你……你……谢谢你!”
七尺汉子念了良久才憋出一句蹩脚的话,牙齿已抿破了嘴唇。
“去吧,大老爷们的别哭哭啼啼的!”
张守瑜冲着吴海的臀上佯踢了一脚,高声笑骂道。
“末将去了,张头儿,您多保重!”
说完吴海便转身阔步朝山脚迈去,背影带着一丝落寞。
张守瑜轻叹一声道:“二团校尉陶成听令!”
“属下在!”
陶成拱了拱手,回声应道。
“我命你率一千刀盾手搬着石块紧随吴海后面,一旦他拿下了石原,便立即上去接应!”
“这,就这么简单?”
陶成难以置信的盯着张守瑜,眸子里满是惊疑。
“叫你这么做就去照做,哪他娘的这么多废话!”
张守瑜心中烦闷,声音里夹着不少怒气。
“是!”
虽然不明白张守瑜为何会让自己搬那么多巨石到石原上,但他相信张头儿!他是个军人,军人只需要服从!
“去吧。”
张守瑜点了点头,眼里满是疲惫。
“三团校尉,李……”
说到一半,张守瑜才意识到李括此时已经单独统领一营之兵了。
清了清嗓子,他复道:“三团校尉王子霖,我命你率四百精兵将轴转车运送到石原上,可有问题?”(注1)
那王子霖本不是他的下属,乃是哥舒大帅临时调拨给他的。故而他才会用如此语气‘商量’,但若是他不识趣,那就不要怪他张守瑜冷面无情了!
“末将得令!”
出乎他的意料,王子霖答应的颇为干脆。
“嗯。”
轻应了一声,张守瑜摆了摆手示意王子霖前去准备。
兀自苦笑一声,他抬首望向了北方。
只希望他一路平安抵达九曲城,能不能夺下石堡城就要看这支奇兵了。
远远望去,六百多名唐军似蚂蚁一般攀附在石壁之上,匍匐着朝几十丈外的石原挪动。他们腰间都绑着一个蛇皮布袋,里面装的是清一色的铁楔子。这玩意儿虽然长得丑了点,可却实足派上了大用场。当初,张头儿命军铁匠连夜打造的时候大伙儿还不明所以,等到真攀附在赤岭绝壁上才恍然大悟。
茫茫赤岭,尽是险峰绝壁。即便大伙儿这会只在山脚攀附,石壁的角度也达到了六十多度。最恼人的是,这石壁生的颇为光滑,几乎寸木不生。大伙儿空有一身好力气却无用武之地,直到自家校尉让大伙儿从布兜中掏出铁楔子,这种情况才有所改观。
赤岭上的石壁虽然光滑,却还是有些许缝隙,大伙只需将铁楔子插到石缝之中,再用刀把子狠狠的敲上几记便能定个严实。
踩着这铁楔子,扒着这铁楔子,大伙儿便如同入水的游鱼,立时来了劲头。
谁说赤岭险不可攀,还不是事在人为?
“小九儿,你咋也跟着颠儿过来了。小碎娃子一个,也学老爷们来沙场上挣功名?”
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兵抬腿试了试石壁的硬度,见没有松动的迹象,狠狠的钉入一枚铁楔子。
“谁是碎娃子,我都十,十九了!”
这唤为小九儿的唐兵看模样也就十七八岁,稚嫩的面庞上满是倔强。
“哟,小九儿都是大人了,那你尝过女人的味道没有。那滋味,哟,直爽的人筋骨酥麻噢。”
有心缓解心中的恐惧,那唐兵主动搅起了浑子。
“不就是女人嘛,有什么稀奇?我娘亲在蓟县就给我娶了一房媳妇,等我这次回家就圆房!”
小九儿扬了扬眉毛,声音里满是骄傲。
“那敢情好啊,女人的味道,那可是多少山珍海味都换不来的。”
老兵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手中却是并没有停下。他遇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壁,寻摸了半天竟然没有发现一处缝隙。
这可咋办哩,莫不成还原路退下去,再寻摸个新道道儿?
正自想着,他却觉得头顶一股劲风袭来。
“小心!”
小九儿声嘶力竭的高喝道。
可是已经太晚了,当老兵抬首望去时,只见一个几百斤的滚石呼啸着朝自己面门砸来。他的瞳孔急剧放大,写满了惊惧。巨石碾压着砸了过来,扼杀一切阻挡它的东西。它一路翻滚,碾断了铁楔子,更碾碎了老兵心中的希望。
顷刻间那老兵便成了一团肉酱血水,粘连在巨石上向山下滚去。
“大劳哥!”
小九儿小小的胸脯起起伏伏,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咬了咬嘴唇,他抬首瞥了一眼高扬的吐蕃军旗,只觉胸中燃起一团怒火。
“吐蕃蛮子,老子跟你们拼了!”
小九儿拔出一枚铁楔子,狠狠的砸进石缝中。
注1:轴转车:车上定十二石弩弓,以铁钩绳连,车行轴转,引弩弓持满弦牙上。弩为七冲,中冲大箭一,镞刃长七寸,广五寸,箭杆长三尺,围五寸,以铁叶为羽。左、右各三箭,次小于中箭。其牙一发,诸箭齐起,及七百步。所中城垒,无不摧陨,楼橹亦颠坠,谓之车弩。(见《通典》卷一六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