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陇右前线回到长安城,李括的应酬是一个接着一个。
不论是十王宅里的王孙侯爷、皇亲贵胄还是崇仁坊中的柱国公卿、世家公子,但凡沾着点贵气的脸面人物都向李括李都尉递出了请柬。
有一句老话说的好,“十年寒窗无人晓,一朝成名天下知。”
这行军打仗虽则和吟诗作赋迥然相异,却也有着那么一抹共同点,这便是胜者英雄败者寇,毕竟除了你家老爹老娘,有谁会挂念一个整日背念经义的穷酸书生或者只能扛旗埋灶的大头兵?
魏晋南北朝以来最重门第,遂养成了‘世家望族持朝政、寒门子弟莫出头’的窘况。虽则打前朝起兴了科举,废了中正,但这习惯岂是一两日就能改的?
大唐虽然开荣并包,陛下虽然圣明英武,但评判人到底得有个标准不是?这个标准无外乎权财,一身文武艺,卖予帝王家,有几人能置身其外,脱俗无求?
名利就像一套枷锁牢牢的捆缚着世人,虽则残忍,倒也还算公平。
李括李都尉显然是鱼跃龙门的典型,虽然他阿爷乃是本朝名相李适之,但只要消息灵通点的长安百姓都知道李家早已因为得罪右相李林甫而破落衰败。在这长安城啊,富贵最是如过眼烟云,没准前一刻还是峨冠博带,万贯家财的国公侯爷,后一分便落得个身死族灭。
李家不就是典型吗?李相爷才一获罪,之前那些门生故友立刻跳了出来,与李家撇清了关系,生怕哪个有心人揪住这出身不放。虽然陛下念着旧情没有将家眷流徙,但毕竟是人走茶凉,连带着隔得稍远些的本家亲戚都落井下石,断了联络。
人道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虽然乍一听来有些偏颇,但细细品来确是有其道理。书读的多了,其思忖权衡的东西自然也就多了,受到名利的羁绊,怎还能将人性二字无悔的写出来?倒是憨厚实诚的庄户汉,懂得知恩图报。
不过人家李都尉可是个孝顺的孩子,看到老母默默流泪就下定决心,一定活出一个人样。故而才有了长城堡千匹火马齐奔的盛况、才有了吐蕃腹地,水漫九曲城的大戏!
临湖二十三巷的乡亲里坊都纷纷伸出了大拇哥,一边冲着李都尉赞叹,一边对自家小子说教,做人就要像李都尉一般,一个吐沫一个坑,说到做到,活出人样来!(注1)可以说,李都尉如今在长安父老乡亲心中俨然以成为了一个英雄般的人物。
不过长安百姓的想法李括却是没有时间寻摸,自打与高秀延在倚翠楼‘偶遇’,他的心口便跟压着块石头似的,抑郁难耐。
将铜武、雄武、振武营的弟兄安置妥当,少年便与一干好友、心腹商谈下一步的应对措施。
当然,在天子脚下,高秀延即便心怀歹意也不会妄动,但保不准在什么地方给自己设伏使坏。毕竟伪君子比真小人更为可怖。真小人会在明面上跟你作对,而伪君子则会暗地里使绊子。
李括自然不是怕事之人,事实上,即便高秀延不来找自己,这件事他也会找上门去。血债只能血尝,他说过,那厢是家仇,此番却是国恨!他只不过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一击制胜的机会。
正值此时,虢国夫人向他递来了请柬,李括略一思忖便应了下来。若是能联合杨家,要对抗李林甫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杨宅位于宣仁坊,一行人乘马而去倒也用不了多少工夫。十几骑少年郎君横街过市,虽已极尽低调,也难免会引来一些关注的目光。围观的百姓一看清眼前之人是李都尉,纷纷交口称赞,没有李都尉这样的忠臣勇将,保不准吐蕃人已经乘胜追击,打到了长安城下了。
他们最是敬佩有本事的人物,像李小郎君这样的年少英雄更是得喜。
李括哭笑不得的谢过乡党们的好意,拨转马身从杨府侧门进了宅子。
“我了个姥姥,都尉大人可真是人气兴旺啊,我老张可不敢比!”
张延基对围拢上前的长安百姓还心有余悸,主动拿李括开起了涮。
“去你的,恁地也学的油嘴滑舌。”
李括没好气的给了张延基一拳,笑骂道。
在府门前等候的是杨府的管事杨平,对这几个小郎君,他可不眼生。别的且不论,光是李家的小郎君就让夫人赞叹不已,屡次在人前念叨,他老杨记性再差又如何能忘得了?
乐呵呵的冲几位小郎君拱了拱手,平伯和声道:“夫人正念叨着诸位,几位便来了,快随老夫来内堂吧。”
张延基挑了挑眉道:“夫人念叨括儿哥怕是不假,我们也就是顺带着的陪衬吧。”
“瞧您说的,几位小郎君都是人中龙凤,夫人可都是喜欢的紧。”
平伯嘴间就跟抹了蜜似的,一句比一句暖人。
“我说不过您,这番我就当是来蹭饭。”
张延基摊开双手,作出一番无所谓状。
“几位里面请,里面请。”
福伯单臂相延,率先踏着回廊朝内宅走去。
要说他以前还对这几个小郎君无甚好感,觉得他们不过是一些仗着祖上余荫混吃等死的富家公子哥。但从前线传来的一连串捷报却是彻底改变了老人家对少年们的看法。
这些小郎君虽然年纪轻轻,却是有抱负,有血性之人,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一行人有说有笑,已是进了内宅。
福伯欠了欠身子道:“诸位且稍等片刻,我去向夫人通禀一声。”
李括点头回礼,便与张延基一行人等在木门之外。
虽然之前虢国夫人设宴时,他们已来过杨宅,但此番从侧门而入又有一番不同的感触。
上次宴会设在了檀江,这宅院自然多了几分出尘之意。不论泊煌亭还是枫林渡,都是极美的景致,配上煌煌楼阁竟生出宫室般的悠悠贵意、萧萧王气。
而从侧们穿一行游廊抵达的这座小跨院更像是陇上篱棚,林间竹屋,虽则少了几分富贵之感,却胜在清新雅致。
“七哥!”
李括还沉浸在府宅的美景中,一声清脆的声音却是将他拉回了现实。
微抬起头,一袭月白色的罩衫登时抢入自己眼中。
“裴徽!”
李括笑着摇了摇头,主动迎了上去。
乍一入眼,李括险些没有认出来。虽则分别了才一年,但裴徽却有了很大的变化。上次与他辩论陇右战事时,裴徽虽然据理力争,但无论从心理还是气度上看,他还只是个孩子。
现在再相见,虽然身材还是那么瘦削,脸色还是那么白皙,裴徽却多了一份成年男子的稳重与自信。听说他已与永安县主完婚,也许婚姻确实能让一个人变成熟。
“七哥,你终于来了。娘亲一直在念叨你,薇儿也想亲眼看看长安父老口中的大英雄。”
裴徽脸上写满了欣喜。
“薇儿?”
李括微微一愣,显然被这个称呼搞得晕了头。
“哎,你看看我,看看我,一糊涂都忘了给你介绍。”
裴徽顿了顿:“薇儿就是我的内人……”
“原来是永安县主。”
李括恍然大悟,摇了摇头。
“别站在门口啊,屋里说,屋里说。”
裴徽捉住李括的手腕就往内宅里拉,一边走一边道:“七哥你是不知道,你这一别十好几个月我可是担心死了。听陇右回来的老兵讲,赤岭一代连年飘雪,连雁鸟都不飞至。吐蕃人更是一群茹毛饮血的蛮子,生吃人肉,生吞人骨。”
抬起头瞥了一眼李括,裴徽的喉咙滚了滚,颤道:“听说赤岭山道上是一步一冢,到处都是大唐将士的枯骨。我直怕,直怕……”
“好兄弟!”
李括眼角一润,已磨出茧子的右手重重拍在了裴徽还稍显稚嫩的臂膀上。
注1:一个吐沫一个坑:为关中土话,意思是说话算话,不会作出保证却不兑现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