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括与沈丽娘刚刚聊完不久,府中管家便来报,说杨暄杨大人邀请他过府一叙。
对于杨暄的突然相邀,李括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如果说杨暄上次的设宴相邀是例行客套的话,这次却是为了何事?
略微思忖了片刻,少年还是决定过府一叙,想来此事必是其父杨钊的授意。兀自苦笑,少年只觉一阵唏嘘,这杨钊做事瞻前顾后,连相邀他共商大事的勇气都没有,到头来还得假借儿子之手。与这样的人共事,少年颇是无奈。但此时,唯有杨氏一门会与自己结为同盟,少年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杨暄的宅子也在亲仁坊,离自己购置的新宅并不算远。在杨府家丁的引领下,少年过府门、穿游廊、绕假山,不一会的工夫便来到了位于杨府后宅的一间小室外。这间小室便是杨暄的书房,李括向那家丁道了声谢遂迈开步子进了书房。
屋子并不大,却布置的颇为雅致。此时,杨暄正在临帖,见李括进来忙放下纸笔,迎身上前道:“李将军,许久不见啊。”
李括亦抱了抱拳回了一句客套话。对于杨暄,他并不怎么喜欢。少年总觉得这个杨暄和其父一般,有着一种很市侩的气质。倒不是李括自命清高,只是少年觉得凡事都和利益挂钩就少了些人情味。其次,杨暄亦很喜欢玩弄权术,偏偏自己对权术只是一知半解。
这样的后果,便是玩弄权术者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无法收场。
如果要少年说出对哪个杨家人尚有好感的话,估计只有虢国夫人杨花花了。杨花花虽然亦很精明,但却心地纯良,为人和善,与她那些族兄弟相比,怕是可以算作善人了。
只是既然现在与杨家合作,少年就不得不逼迫改变自己,这是规则,无所谓对错。
“不知杨大人找我来所谓何事?”
李括冲杨暄点了点头,微微笑道。
“没事儿就不能找李将军聊天了吗,没事就不能找李将军喝茶了吗?”
杨暄半眯着眼睛,等待着李括的回答。
见少年竟是愣在当场,杨暄哈哈大笑道:“李将军,某刚刚只是给你开个玩笑。实不相瞒,此次请李将军来,实是有要事相商。”
“哦?”
李括目光微敛,沉下声来。
“啪!”
“啪!”
杨暄轻拍了两声,便有杨府家丁将两名五花大绑的男子压了进来。也不待杨暄吩咐,家丁便朝二人膝弯狠狠踢去,那二人吃痛自然而然的向前倒去,沉沉跪在自己面前。
他们皆是只穿了一件素色单衣,背上有数条带血的鞭痕。蓬松的头发直盖到了肩背,显得甚为油污肮脏。二人口中都塞着一团粗麻布,此刻正呜呜嚎叫,却听不出在说些什么。
李括向来不以貌取人,但见到二人后亦不免倒了胃口。
杨暄冲李括笑了笑道:“李大人可还记得这二人否?”
李括定睛细细看来,才发现这二人不正是怡仙居吃酒的商人皇甫辰东与贺兰容夏?
他们二人为何会出现在杨暄府中,又为何会是这般狼狈的模样?
似乎看出了少年心中的疑惑,杨暄摆了摆手解释道:“李将军一定奇怪他们为何在我的府上。实不相瞒,那次酒宴之后,我便派人盯上了他们,查探他们的真实身份。不出三天,府中的下人便来报,称这二人是汇源货栈的两位掌柜。”(注1)
“噢?”
李括大奇。汇源货栈的大名他如何会没听过。作为获得大唐朝廷认可的为数不多的几家货栈,他们的分店遍及大唐各州府。不论是翻越连绵燕山,北上与草原的契丹、奚人交换货物,还是穿过茫茫大漠,西出阳关到西域牟取暴利,都避免不了中途的休整。
若你是官身,自然可以住在朝廷的驿站,享受极为优质的服务。但对于那些风尘仆仆,心里只念想早些将货物卖个好价钱的行脚客商来说,显然享受不到朝廷提供给官员的福利。对他们来说,要么选择露宿野地,要么选择入住货栈。
但凡有些名号的商队,大都会选择入住货栈。一来,商队所经之地难免有马贼出没,野外宿营并不安全。二来,长途远行人困马乏,入住货栈可以很好的作番休整,有利于接下来的行程。
这一点,李括自然是深有体会。曾奉命押送军械至河西,少年与济源商队的老少爷们也有过一段不长不短的接触。这些操着南腔北调的客商走一趟长线就要花去半年的工夫,旅途的劳累可以想象。
所以,货栈便理所当然的应运而生,成了漫漫商途上,行脚商人最依赖的一处纽带。与客栈不同,货栈只接收商队,不接收散客。比较有名的货栈,甚至只认一些有名气的商号,譬如关大哥领头儿的济源商队。
汇源货栈显然便属于这种。
只是,他们既是货栈的掌柜,杨暄为何将他们绑来,施以私刑?他为何要和两个商贾过不去?杨家在京城的势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可以肆意绑架百姓?
冷哼了一声,杨暄不屑的嗤笑道:“他们确是商贾不假,偏偏脑后生有了反骨。李将军可知他们汇源货栈近来大肆收下铁器囤积起来,意欲借机高价卖给大食人。”
“什么?”
李括惊呼出了声。大唐朝廷严禁贩运铁器,货栈虽可以存放、代销货物,却绝不准许私自囤积铁器。对于铁器这样的重要物资,一旦被敌国得到,后果不堪设想。
略想了想,李括皱起了眉头。那个贺兰容夏且不说,皇甫辰东给他留下的印象颇为深刻。不论是言行还是姿态,他都更像一个立志报国的青年,怎么会主动囤积铁器卖予大食人?
“杨大人,能否把他二人口中麻布抽出?”
“嗯。”
杨暄点了点头,自有杨府家丁上前将二人嘴中的麻布抽出。
“我呸!”
皇甫辰东啐出一口浓痰,直射到杨暄脚旁。他虽浑身被绑缚,却是没有丝毫屈服之意。
“你个狗官,红口白牙,恁地诬陷于人!”
杨暄先是一惊,随即怒道:“大胆刁民,竟敢对朝廷命官不敬,来人,给我掌嘴!”
两个彪形大汉挤了过来,轮番向皇甫辰东扇去。寂静的室内,噼啪的巴掌声甚为刺耳。待得杨暄喊停时,皇甫辰东的嘴角已溢出了血丝。
“狗官,狗官……”
皇甫辰东盯着杨暄,一阵冷笑,似乎没有被杨暄的暴力吓到。
“你,给我继续打,拖出去拿板子打!这样的刁民,打死了事!”
杨暄大怒,便欲叫人将皇甫辰东拖出去杖毙。
“且慢!”
李括连忙推手阻止。“以我之见,恐怕此事另有隐情,若是杨大人这样把人打死了,岂不是冤及无辜。况且,即便其二人有罪,也应交予京兆府审理,不宜擅用私刑啊。”
杨暄虽恼李括多事,细细想来却也是这番道理,遂挥了挥手瞪了皇甫辰东一眼道:“本官便容你说,看你狗嘴里能吐出来什么!”
“多谢李将军!”
皇甫辰东舔去嘴角血丝,冲李括微微颌首致谢。
“这个狗官在那次宴会后便派人跟踪我们。我和贺兰大哥虽已发现,但想着不要招惹是非,便没有报官。谁知,这个狗官竟然丧心病狂,派人将我们掳了来……我和贺兰大哥那天出去办货,走到一处小巷时突然冲出十几个家丁,将我二人击晕。等我醒来时,便在这狗官的宅子中了。”
“杨大人,可是如此?”
李括转过头来,朗声问道。
“李将军,你别听他们瞎说,我手中已经有了充足的证据,他们私囤铁器,意欲图谋不轨!”
杨暄摆了摆手,高声解释道。
“我问是与不是。”
李括的声调已经变寒,又重复了一遍。
“李将军,我下令的时候已经确信……”
杨暄却似没有听到少年所说之话,为自己辩解着。
“我说最后一遍,是与不是?”
“嗨,是,是!就是我下令的,成不?”
杨暄摊开双手,轻嗤一声。在他看来,自己命人上街绑几个嫌犯回来有何不可?这个李将军,管的真是太宽了。
李括摇了摇头,想不到律法在杨家眼中恍若摆设。想不到,他们的权势已经到了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
“皇甫辰东,你再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
叹了口气,少年盯着满面毅然的皇甫辰东,缓声道。
注1:这里的货栈专指唐朝时给客商提供住宿,存放和推销货物的店铺。相当于后世的‘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