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黄昏时分,清风徐徐。
天穹上飘荡着各式流云,随风而逐,随风而息。日头渐落,七彩霞光伴着耀眼的赤芒一齐镀在了水天相接的白线上,恍如天界神迹。李亨身着便服背负着双手伫立在大明宫北苑的湖心岛中,遥遥的望着太液池中潋滟的水波。(注1)“要起风了,陛下添一件衣服吧。”
太子太师、右仆射韦见素不知何时走到了李亨的身后,将一件薄衫搭在了大唐天子的身上。
李亨沉沉叹了口气,在韦见素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向太液池岸边走去。
“最近朝中有什么重要的政事,太子处理的可还妥当?”
李亨走到一条依水而建的长廊处,随意寻了个落处坐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他虽才是五十出头,身体却是大不如前,只走上几步便会冒出大股虚汗。听从了御医的建议,李亨决定静心养病,从去岁起便搬到了这北苑的含凉殿。
如今李亨虽将军国大事悉数交予了太子处理,但每过几日就会密诏韦见素等重臣来到北苑,将极为重要的大事奏报予他听。对于太子李豫处理的大部分事情,李亨还是很满意的。但在少数问题上,他与太子也会产生分歧,在李亨看来,太子在处理有些问题时分寸拿捏的还稚嫩了一些。
韦见素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发虚皆已斑白。他见天子发问,忙拱了拱手恭敬答道:“回禀陛下,最近朝中倒也没有什么大事,无非便是大军平叛的那档子事,托您的福,倒都是捷报。”
李亨摆了摆手道:“你且说说看。”
韦见素点了点头,缓缓答道:“三月,叛军内讧,史思明被其子史朝义所杀。天下兵马副元帅郭子仪趁势追击,大破叛军,史朝义向北奔逃溃散。仆固怀恩领奉圣命率朔方军追击,并围困其于卫州。”
李亨轻叹了一声道:“叛军乃不义之师,屡出子杀父,臣弑君之事,如何能得人心?这件事太子如何说?”
韦见素和声道:“殿下得知此事后,下令犒赏三军,着令郭子仪、仆固怀恩二人自行分封五品以下之官职,而对于应册封五品以上官职的有功将士,殿下责令二人拟出名单于年末前呈递朝廷批复。至于钱粮布帛则暂且记下,等来年江淮的漕米,绸缎运抵京畿后再行分发。”
李亨微微颌首道:“这件事他倒是办的妥帖,你接着说。”
“四月,叛贼田承嗣从睢阳进兵,与仆固怀恩激战,后兵败退至漳水。后田贼见叛军已经失势,向朝廷上表请求归顺。太子殿下审时度势后接受了他的请求,并封田承嗣为魏博节度使。”
韦见素咽下一口吐沫,小心翼翼的说道。分封叛将这可不算小事,太子此举算有僭越之嫌,以李亨的度量怕是不能善了。
不曾想李亨听后却是颌首大赞道:“做的好,做的好啊!这田承嗣一直便是我大唐的心腹大患,朕总在想如何除掉他,没曾想太子竟然将其劝降了。”
稍顿了顿,李亨道:“嗯,这件事便暂且这么处理吧。对了,河西、安西那边的情况如何了?吐蕃人可还那么嚣张?”
韦见素拱了拱手道:“吐蕃趁我安西将士回援平叛之时,大举入侵安西故地,但将士们用命抵御,才使得贼人稍稍他退却。如今陇右、河西诸州、安西四镇与我长安的通道中断,不过,承天之幸,四镇留守军队仍坚守各镇。”
李亨听过之后不免有些落寞,摆了摆手追问道:“回鹘人呢,朕当初可是给了他们那么多的银帛,他们难道不出兵帮助四镇抵御吐蕃?”
韦见素听后只觉好笑。回鹘人是铁勒别部,以苍狼为信仰,骨子里满是一种强者为尊的自傲心态。现在大唐势弱,他们不趁机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还指望他们出兵相援?
“回禀陛下,回鹘人不曾出兵相援。”
韦见素心中暗叹,如实禀奏道。
“这些个白眼狼!”
李亨只觉气血上涌,愤恨的挥了挥手臂。“朕待之如手足,然它却弃朕如衣服,这份仇朕势必要报!咳咳,咳咳……”
“陛下,注意龙体啊!”
韦见素赶忙俯身上前拍了拍李亨的后背,苦声道:“如今我大唐并非没有可战之兵,实则是没有率军之将。郭子仪、李光弼等将军都是不世出的奇才,正在一心平叛哪里有工夫去安西将兵呢?”
李亨沉叹了一声,韦见素说的不错,现在大唐最缺乏的便是出色的将领。古语有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他才明白其中意味。
“如果那个人在,也许情况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了。”
李亨擦了擦额角渗出的虚汗,自嘲的苦笑道。
“陛下……”
韦见素听到李亨突然提到了那个人,心下一阵绞痛。这个人的名字在宫中一直都是禁忌般的存在,根本没人敢主动提起,今天陛下竟然自己说了起来……
是啊,那人曾经也是火烧伏俟城,水淹九曲州的奇才,若是能够留下来为朝廷所用说不准真能改变如今安西的局势,真是可惜了。
“朕当时待他,是不是有些太过苛刻了?朕若不逼他,他是不是不会反?”
李亨蹙着眉头向韦见素讨要答案,这件事埋在他心底的时间太长了,一直不停的折磨着他,他急于从韦见素的口中听到结果。
人啊一旦上了年纪,话便自然而然的多了起来,这一点身穿衮冕龙袍的大唐天子和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苦哈哈没有什么区别。
李亨当初听信佞臣裴冕的谗言斩杀了那人的手足兄弟,逼得那人一气之下率领近万江淮军将士西出阳关。这一出可便是再难回首了啊。
“陛下何出此言,何出此言啊!”
裴冕心中一痛,沉声道:“正所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便是陛下将横刀贴到那人的脖颈处,他也不应该吐出一个不字。更何况陛下只是斩杀了他的一个下属,这一切……这一切都只能怪他咎由自取!”
“你啊,尽会拍朕的马屁!”
李亨无奈的摇了摇头,一语点破了韦见素的小心思。君臣相处多年如何不了解对方的心性?这么些年过去了,自己对当时的那事也有过反思,那件事换做是自己,怕也会反吧?
“如若朕当时不逼得太急,或许此子现在已成另一个郭令公了。”
李亨的语调中不免带了些惆怅。人生总是存在太多的缺憾,便是帝王天子也不能避免。
他这一辈子受到的陷害太多了,前是李林甫,后是杨国忠。故而他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揣怀着一份小心,抱着‘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肯叫天下人负我’的心思。只是到最后他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大明宫中的那座龙椅感兴趣,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将利益看得那般重要。
只是,他这些都知道的太晚了。
韦见素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不过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听说此子西出阳关后带着麾下将士和劫掠村县的吐蕃人、回鹘人狠狠的打了几仗,直把那些恃强凌弱的胡虏赶回了老巢。明里暗里倒也是帮了四镇不少忙。”
“哦?竟有此事?”
李亨那昏暗浑浊的双眸中复又燃起了一丝光亮,追问道:“如今那支江淮军还那么能打?”
倒也难怪李亨有这一问,毕竟当初那人奉领朝廷谕旨出扬州北上抗敌时大部分士卒都正值而立之年,而现在细细算来也都该近四十了吧?
韦见素点了点头道:“臣也觉得奇怪,在那人的带领下,那只江淮军竟然越战越勇,沿途不时有民夫乡人加入军中,现在规模竟然已经有五六万人。”
李亨蹙了蹙眉道:“韦爱卿觉得若是朕此时册封他为安西大都护,他可会接受?”
“陛下,这……”
韦见素闻听此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当初把那人定为叛逆的是您老人家,现在又想召他入朝,怕是不太容易吧?
“罢了,罢了,朕有愧于他,有愧于他啊……”
李亨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长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陛下,其实微臣觉得此子不论在哪里,入朝与否都是在替陛下守卫江山。”
韦见素不忍李亨伤悲,见缝插针的夹了一句话。
“哦,爱卿此话怎讲?”
“陛下可知,此子现在已经退往了瓜凉之地?我大唐河西十一州原本已尽数被吐蕃和回鹘人瓜分,但自从此子进入河西后竟是连夺瓜、凉二州,隐隐与吐蕃、回鹘形成抗衡之势。”
稍顿了顿,韦见素施施然道:“如果微臣没有记错的话,那人曾说过一句话,叫做‘旭日升处,即为大唐’……既是如此,此子入朝与否都是在替大唐而战啊!”
旭日升处,即为大唐……
旭日升处,即为大唐!
李亨猛然攥紧了拳头,本已佝偻的脊梁复又挺起,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
注1:太液池,位于大明宫北苑,为一人工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