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仵作那还是没什么发现?”
一半已被烧成废墟的院子里,地面还留着几摊灰褐的污迹,一个三十多岁汉子,穿着葛布短打,眯眼蹲在地上,像是在审视现场。两个头顶凉帽,一身皂服的捕快进到院子,这汉子随口问着。
“入土前又查了一遍,还是没新东西。”
一个捕快应道。
“尚班头,就别揪着这案子了,城里胡老爷的失窃案更要紧,王县爷给你立下的板子可只有五天了。”
另一个捕快劝着。
“那可不要紧,到时候抓个游手顶上去就好。这案子你们是无所谓,吴刑书平日挺照拂我的,我总得给他一个交代。”
这汉子该是番禹县快班的班头,起身这么叹着。
“范家二老是被砸死的,范秀才是被竹竿伤的,贼匪就只对吴刑书下了毒手,院里另半房没被翻动的迹象,屋子里的十多两银子都没动,这些贼匪,瞧着就不是为银货来的。”
他在喃喃自语,那两个捕快对视一眼,无奈耸肩。
“尚班头,你真不信那些传言?”
“就算传言是假的,这案子也水深得很,那范秀才今日已经被保出去了,听说保人还是那什么李……李北江。”
听到捕快这话,尚班头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范秀才之前逃债,就在英德教蒙学,李北江是他的东主,不来保他才是奇怪了。不过一个疯子,牢里牢外又有什么差别。”
李庄药局里,看着范晋这情形,李肆赶紧捂住了关蒄的眼睛,示意严三娘带她出去,却见严三娘也是凤目圆睁,脸色发白。
“范秀才……好惨……”
严三娘牵着关蒄一边走一边嘀咕着,被李肆撵出去的其他人也都连连点头,深有同感。
此时的范进,看上去不仅是个疯子,还瞎了一只眼,一道深深伤痕从额头直贯下颌,将他的左眼碾裂。看得李肆也心中发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太阳穴上的那道伤疤。
“好了,没人了,说话吧,我知道你没疯。”
李肆这么说着。
“为……为什么……”
床上的范晋还打着哆嗦,尽管是夏日,可他却像是赤身立在冬日的寒风里。
见他剩下那一只眼睛里,瞳光飘浮不定,就是不敢跟他相对,李肆沉吟片刻,朝门外唤了一声。
“先生!?”
不多时,李肆让人把范晋扶出了病房,门外顿时响起一片惊呼,那是蒙学的学生,四五十人,站得病房外的小院满满当当。
“规矩都忘了?”
李肆沉声喝着,这些从六七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小子们赶紧挺胸抬头立定,接着在年长少年的带领下,恭恭敬敬地深深鞠躬,整齐的呼喊响起。
“先生——好!”
还在打哆嗦的范晋身子一僵,独眼瞳光终于定了下来,瞧着这一片学生,泪水夺眶而出。
“阿莲……所以我……”
再度躺回床上,范晋终于开了口,李肆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范晋该是遭了行凶者威逼,要敢开口就要杀他妹妹,所以他不仅不敢对管小玉吐露心声,对李肆也只是道出了苦衷,不愿细说。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我能帮的都尽量帮你。”
李肆这个问题,让范晋那独眼升起了光芒。
“找到阿莲,然后……去京城!”
他咬着牙,目光里流转着刻骨的仇恨。
“为什么,为什么会容这样的事!我要去问个明白,我要去……叩阍!”
李肆看了他好一阵,无奈而又怜惜地微微摇头,真是个傻子啊,他这个为什么,想的是从皇帝那得到答案,还是不死心么?
范晋因为之前那诬告案还没脱身,而自家这案子又是唯一活口,又是人证,所以入了番禹县监。见他老实下来了,李肆这个名人又出手保他,番禹知县也没再难为他,不仅勾了他的诬告案,还留下了他的秀才功名。但是……一个独眼秀才,是不可能再走功名路了。
可即便这样,范晋还是没对这条大道丧失信心,这条路他得不到功名,也要得到公道。
“你妹妹,我会帮着找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李肆心说,你就是个活生生的实验品,我就要看看,你要到哪一步才会真正绝望。
“他妹妹多半已经遭难了,就算没有,也会牵扯到叶旉和管源忠,你可得小心了。”
跟段宏时说起这打算,老头提醒着他。
“管源忠暂时不管,叶旉么,我就是要牵扯到他。”
李肆冷笑。
“跟你……去广州?”
听到李肆这话,安九秀打了个哆嗦,不知道自己是太过兴奋,还是被正在李肆脸上游走的那层冷意给吓着了。
“嗯,你不是想帮管小玉么,去广州就是为这事。不过我事先说明,要做的事很犯忌讳,绝不能外传他人,包括你家里人。”
李肆很严肃地说着,安九秀呆了一下,接着低低笑了。
“本就是我求的四哥儿,即便有什么凶险,我也都担下了,就算……”
“就算出了事,我也绝不会让你受到牵连”这话吞在了肚子里,怕的是李肆又认为她在动什么心思,可得来的是李肆微微一笑,他看出了她的心思。
“看来他喜的是……在他面前不掩真心啊。”
看着李肆那算不上伟岸的背影,安九秀心中微微荡动,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命运,似乎能有所把握了。
安九秀的真心,李肆眼下可不在意,而严三娘的真心,却让他很是头痛。
“盘石玉跟金铃姐回了连山,于汉翼虽然心细,可身手烂得很,身边就他我可不放心,我要去!”
严三娘很认真地说着,肚子里还有话,“更可不放心的是那狐媚子!”
李肆摇头:“你也走了,关蒄就一人在家,多可怜啊。别担心,很快就回来。”
严三娘憋闷不已,这是把自己当保姆了?
另一个小人儿也是憋闷不已,自己已经十二实岁,十三虚岁了!
“他到底是把你当女儿呢,还是当媳妇呢?”
见着关蒄鼓着粉嫩腮帮子愤愤不平,严三娘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这点小心思也只是气气就过了,听李肆说此行是去帮着范晋找被劫走的妹妹,一大一小两姑娘都是眼圈发红,鼓励着李肆一定要办成。
带上安九秀和于汉翼,李肆乘着自家船行的快哨船,不到两天就进了广州西关北面自家的庄院,接着马不停蹄,又带着安九秀去了安金枝的宅邸。
“从善如流,嗯,有前途!”
安宅里,看着自家女儿乖巧地依在李肆身边,眉目间淌着淡淡的愉悦,安金枝老怀大慰。虽然李肆没说到安九秀进门的事,可瞧这情形,也该差不多了。
接着李肆递上的东西,让安金枝更是心喜不已,这是一面玻璃,平板玻璃。
“现在工艺还没调整好,成本太高,等降到每尺六分银的时候就能出货了。”
光学玻璃的另一大用处就是玻璃门窗,玻璃所里,邬重也照着李肆的指点一直在攻关。目前这个时代,浮法技术太不靠谱,诸多配套技术还没成熟,用的就是压延法。直接把玻璃液搅在烧红的钢床上压,成本有些高,出来的玻璃板也不够大,可造家居玻璃门窗却是足够了。
“这东西的前路不可限量啊,看来得从我的洋行转一圈帐,免得被宫里瞅得眼热,把咱们拉到北京圈起来。”
安金枝很清楚这东西的市场潜力,一张胖脸笑得更烂,而他后半句话正合李肆的心意。这东西在市场上传开,保准会引起宫廷的注意,到时候朝他们伸手就麻烦了。但因为安金枝还开着洋行,在账目上动点手脚,把这东西变成是舶来品,不过举手之劳。
李肆留在安家讨论粤璃堂和玻璃的事,安九秀就去了广州将军府,两家是亲戚,她跟管小玉又是闺蜜,见到再度被禁足的管小玉不是什么难事,这一呆就是两天。
“就是这个吗?小玉说了,别说这个,为了范晋,她连她爹的将军大印都敢偷出来。”
安九秀回来时,将两块牌子给了李肆。
“就是这个。”
李肆将牌子揣了起来,心想管小玉也算是个情痴,这样也好,就算她知道这对自家不利,也是不在乎了。
番禹县衙外的一座酒铺里,快班班头尚俊正跟一个年轻人喝酒聊天。
“没什么头绪,那传言也越来越密,我是不怎么在乎,想的就是能给吴刑书和他家里一个交代,可惜……”
“我觉着总有蛛丝马迹,该是你们现场勘查还不够细。”
“刘太爷啊,咱们这不比英德,那城外偏僻之地,贼匪随处一逃,周遭全是人迹,根本无从辨识。”
“还是你们办案的眼目法子太老,我教教你,来,把周遭地形都画出来……”
刘兴纯像是喝得半醉,要给这班头上课。
“瞧,这个大圈呢,是贼匪半日内能到范家的范围……”
刘兴纯嘀嘀咕咕说着,将尚班头画出的地形标上横竖线条,再一个圈一个圈套上,几个点几个点地标出来,尚班头听得豁然开朗。
“此番心里可有底了!”
最后尚班头一拍桌子,兴奋地嚷着。
瞧着他急急而行的背影,刘兴纯心说,这可不是我忽悠你的,四哥儿教的这套缉捕之法,我都还只是入门。受四哥儿所托,借自己这英德象冈巡检的身份,来番禹县衙交办缉匪事务,本打算自己设法勘查,寻找范晋妹妹的下落,可你这尚班头这么热心,就由你动手吧。四哥儿说了尽量别显露自己痕迹,这可就是两全其美了。
范家院子外面,尚俊带着几个衙役,就着那张图上标注的点一处处搜查,不断发现血迹和脚印,接着一个捕快咦了一声,从草丛里拿起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
其他几个捕快都聚了过去,接着又从草丛里找到一些血迹,还有一根带血的发簪。
尚俊赶过来伸手接过那东西,就着阳光一看,愣了一下,然后脑子嗡的一下,差点晕了过去。
正面是“广州将军府衙亲兵差事”几个汉字,北面则是蝌蚪满文,字如其义,这是广州将军亲兵的腰牌!
“我们……惹祸了……”
尚俊艰辛地吞了口唾沫,这时周围的捕快也都才醒悟过来,面面相觑,一脸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