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李肆就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此刻他身处北京,估计会更是茫然,事情总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五十三年十二月,康熙回驾畅春园,发往各部的奏章里,有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朱笔御批了“着兵部户部速议”,这可少见。
兵部尚书殷特布和新上任的户部尚书赵申乔为此专门开了个碰头会,殷特布这个满人直愣愣地说抓一些杀一些流一些,绝不手软,驿站塘铺怎么能去给草民跑腿?一不小心就把军情急报送到草民手上了。赵申乔却说皇上如果是这心思,就不必让你我来合议,直接交刑部去议罪名了。
“皇上要的是把事情前后通透地搞明白,你兵部要去查是谁允许塘兵干这些事的,我户部要查地方是不是报了什么货行的假名目来让驿铺递运货物。”
赵申乔这么一说,殷特布懂了,于是两位尚书分头督促下去,司堂官带着郎中员外乃至下面的主事们忙得鸡飞狗跳,一下查出了上百份户部执照,都是今年办的,全是什么“货行”、“脚行”、“急递”之类的名头。业务则是递送货物,收取运费。这事民间自古就有,本不稀奇,稀奇的是地方非要呈报户部。仔细一看,原来这百多家货行,业务范围全都跨省,甚至还有从江南一直到广东的,一路所涉州县太多,所以必须要呈报上来,弄个户部执照,免得被经过的地方刁难。
运货倒不稀奇,可还有类同驿站性质的急脚递,这事的重点一下就变了,不再是朝廷驿传为民所用,而是民人自起,另搞一套驿传?
殷特布那边的兵部,无非就是整肃塘铺,没什么复杂的,事情一下就全落在了赵申乔手里。他急急写了本章,第一时间向皇帝禀报说,民间出了新情况,而他的意见是直接禁了,民人怎可如此大规模有组织地自传消息?
康熙没有马上表态,在畅春园听政的时候,让大学士和九卿,连带各部侍郎等人,开了一个扩大会议,让大家畅所欲言。
“民人自传家书私物,此乃人之常情,有商贾愿聚沙成塔,作这辛苦生意,朝廷即便要禁绝,也得有合适的理由。依臣等所见,还是仿旧例,嘱地方厘定规制,严加约束就好。”
这是稳重派大臣的看法,意思很直接,都知道驿传是军国大事,可用这个理由压倒民人自传私物的常情,又显得太过暴戾,内儒外法的那个法可就露得太多。还不如柔和一点,学着监管矿山铁行等生意,由朝廷出手掐住。
“厘定规制?是要列清楚所有禁物?严加约束?又要设衙门皂役?”
这是务实派大臣的担忧,涉及的面太广,真要管束,可是无尽的麻烦。
“倘若居心不良之人,将这民驿化为串联天下的坦途,那可是不堪设想!”
也有居安思危的大臣,总是时刻保持着警惕心。
“千百年来,民人托乡人代传,不就这么过了么?开了这口子,谁知道后面会出多少事?”
保守派大臣老神在在,力主禁绝。
大臣说完了意见,就等康熙发言,等来的却还是沉默。看来这事也的确棘手,禁是要禁,可没合适的理由,几十年的“仁政”大旗还当空飘着呢。
“臣有言!”
赵申乔又挺直腰杆上了,众人心中一跳,莫非……
“臣在户部查得扬州一份执照,这家急脚递取名叫……顺风快递。”
大臣们眼角直跳,汤右曾和田从典都在会场上,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了让人骨寒的三个字,可这名字,并没犯什么忌讳吧?
“东主黄斐,专门写了帖子,为自家招揽生意。臣家人自江南回京,恰好收到了这么一张,上面写着……”
接着这话,终于让大臣们的战栗从眼角浸到了心底,又来了!
“看这两句,清晨顺风去,明日客颜开!”
赵申乔将一首类似打油诗的东西念了出来,而读到最后两句,已经绷起了一根弦的大臣们都是心潮跌宕,果然如此!
御座上,一声冷哼如冰山一般压下,接着就是康熙毫无情感的言语。
“赵申乔为钦差,会同刑部,彻查此案!”
一个“案”字出口,结论就已经定下了,而赵申乔要去干的,不过是决定死多少,流多少。
“此类急脚,着各地督抚彻查,有无悖逆妄伦之语流传。所有东主和业下人丁,重造保甲,每趟行程、递送之物均令详尽报备。若有不实,追官至督抚!”
康熙接下来的谕旨详尽周到,主旨鲜明,那就是借此案震慑这类急脚,再将管制的责任丢给督抚。有这样的压力在,督抚自然会去禁绝,不必朝廷和他出面来担这名声。
“看来是南书房早已议定好了的,只是之前没落脚之处,可巧赵毒蛇就送上了一个。”
汤右曾这么想着,就见田从典也看了过来,两人心有灵犀地低低一叹。
于是在康熙年,自《南山集》案之后,又一桩文字“案”就这么发生了。
可“扩大会议”并未就此结束,康熙丢出了一个新的议题,起初还让众大臣迷惑不解。
“朕观这急脚,何以能向民人招揽生意,靠的就是快蛟船……”
康熙一边说着,一边在回想李煦自苏州发来的奏折,其中就说到了这快蛟船,“以脚踏转桨,几人轮换,穿行江海,一日能行五百里。由上海县至广州府,竟只需十来日,此还非急行,而是一贯之速。”
大臣们都还不怎么明白,康熙接着说道:“而这快蛟船,虽是江南所造,可依赖之滑轮、转桨,却都来自广东。让朕不由想到了广东的玻璃、泥石和洋式马车。”
听得这话,不止汤右曾和田从典,在场至少一半的大臣心中又都是一震,这震撼,比刚才赵申乔掀起新一场文字狱更为猛烈。
他幽幽叹气道:“奇技淫巧果然生秽邪,我看这广东,也该好好涤荡一番了。”
沉默了好一阵,大臣们纷纷发言。康熙用上“涤荡”一词,那就是比文字狱还要命的大变,不仅官场要大动一番,说不定还会将前不久张伯行奏请再度禁海的大文章拿出来讨论。
最先开口的居然又是赵申乔,而让大家讶异的是,他居然以“持重”之论,劝皇上不可轻举妄动。开始大家还不清楚他的用意,后来听到“广东一地,今年以来,钱粮纳库最顺,地方商捐涨了五成”,这才清楚,原来是广东成了他户部的模范单位,自然不愿意出什么动荡。
赵申乔开口,其他大臣也都上了,汤右曾和田从典也以“去弊兴利”的观点,主张不必大动干戈。
听着大臣们几乎一面倒的意见,康熙暗暗咬牙,脑海里又飘过昨日马齐的意见,那家伙也说不能大动,为什么呢,因为粤海关和太平关风平浪静,收入稳增。
“银子!就知道银子!这帮汉臣,就跟前明那些东林党一个德行!满口仁义道德,眼睛却总是盯着银子!南方汉人,若是将这些奇巧心思用在了军器上,我满人江山,又怎能继续坐稳下去!”
康熙心中冷哼道,他强压怒气,就在思忖该找什么样的借口,将他的想法推行下去,不能继续放任广东这般自行其是。但必须如处置急脚递一般,妥善行事,可不能再像当年处置三藩那样直接毛躁。
正在考虑,是不是从张伯行之前提到的再度禁海的意见上出发,下方有一人又开口了:“广东之事,八阿哥也知之甚详,皇上可自他那询得更仔细些。”
大臣们下意识地点头,嗯嗯连声,然后都觉不对,顿时哑然无声。
“呵呵,好啊,赫硕咨,你说得好啊……”
康熙阴沉沉地笑了,礼部尚书赫硕咨这神来一笔的发言,让他骤然醒悟了,这不仅是满汉之事,原来还跟他的位置有关呢。
皇帝称赞,不是小事,赫硕咨赶紧叩首谢恩,却还是一脸茫然。他只是忽然想起,八阿哥此前招呼他向广东票行投钱,说可以稳稳生利。碍着情面,他投了五千两,却被八阿哥笑话胆小,看来他的确对广东之事很是了解,甚至强过眼下朝堂诸公。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这就得来了皇上的称赞?
“你的花翎歪了!”
康熙咬着牙,挤出了这么一句,然后怒哼一声,径直拂袖而去。
“事情……真是峰回路转……”
从澹宁居出来,汤右曾一脸像是从群山之中拔出的慑然。
“据说最初事由,不过是广东驿塘铺在递送民物,这一番周折,居然落到了储位之事上,难以置信……”
田从典也是神色恍惚,像是作了一场梦。
“跟老段说一下这事吧,虽说有泄露朝政之嫌,可此事干系重大……”
汤右曾这么说着,田从典赶紧点头。他们二人,连带一些相熟的吏部户部司堂官,这两年来为广东办了不少事,当然也受了不少好处。其他人都得了银货,而他们二人却得的是事务上的周应,隐隐有“粤党”的气息。眼下广东风声将起,他们必须知会那边的人,保对方也是保自己。
“要是那急脚递能开到京城来就好了。”
想到从北京传消息,怎么也得个把月,田从典就开了个小小玩笑。
“找车行的小谢……”
汤右曾笃定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