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红晕,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双目精芒四射,原本已显佝偻的身躯,直直端坐着,天下就在指掌间的雄浑气宇,自康熙皇帝,爱新觉罗·玄烨身上喷发而出,众臣跪倒,山呼万岁,直恨不得五体投地。他们的圣君振作起来了,圣光万丈,妖邪绝难再作祟人间,祸害社稷。
“湖广提督高其位,剿贼遇袭而殁,精忠报国,朕甚悯之,兵部议叙,从优从厚。”
“广西提督张朝午,贪渎溺职,革职,流遣千里。”
康熙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这是在处置首尾,抹住朝廷颜面。高其位战死,朝廷要优恤,但到底是死在哪个贼子手上,朝廷不说,就是不说。
广西提督张朝午被活捉了,他居然还有脸活着?赶紧革职,从广西“流放”到广东,之后的事再跟朝廷无关,绝不能让朝廷颜面丢在他身上。
“偏浣巡抚改湖南巡抚,分湖广提督为湖南湖北两提督,年羹尧任湖南巡抚兼理湖南提督事。”
广东周边人事没有大动,只是年羹尧揽下了湖南一省的军政大权,此外聚兵赣州、郴州、梧州和潮州、高州等地,锁住广东四面的暗喻,康熙已经直发廷寄给相关督抚提,福建水师提督施世骠也领受了遮蔽海防,阻断洋人和李肆联系的任务。
康熙一边发布着谕令,一边在思嚼着李光地急递而来的奏折。
“外松内紧,镇之以静,怠其心志,促其自溃。”
这是李光地呈上的十六字方针,深合他心。四十多年前,李光地献蜡丸密书,助朝廷平了福建,三十多年前,李光地见台湾内乱,上疏急取,并力举施琅,还为其求得专征之权,果然建功。
这个李晋卿,知汉人甚深,康熙甚至后悔,没听从他的意见,贸然兴兵,结果遭了这一场大败。可这学费交得值,至少看清了对手。
按照李光地的推断,这李肆虽然猖獗,但一直没有举旗,此人图的就是财货之利。之前和商人内讧,已经显出李肆内部分赃不均,只要再多些耐心,不将压力显在实处,甚至透过广东官员间接示弱,那李肆骄横之下,内里破绽必然会越来越大,稍稍有些耐心,不出一两年,就该有大机会。
康熙沉下了心,别说一两年,三五年他都耗得起,只要能撑住他的盛世颜面,现在作些小小的退让,值得。李光地献上的这十六字方略,康熙奉为金玉良言,条条落到实处。
听着康熙一番处置,全落在广东,兵部满尚书殷特布有些坐不住了。
“皇上,这西北之事……”
康熙嗯了一声,不以为然。
“一切照旧!”
李肆只是祸乱广东一省,策妄阿拉布坦之前在西北冒了一下头,现在还没什么大动静,他有足够的时间来专心对付李肆。再说了,即便西北有事,大清不是前明,策妄阿拉布坦当不成他们满人,李肆也不是李自成,康熙有信心打赢两面之战。
康熙笃定自若,臣子们再没什么忧虑,没错,当初三藩乱起,台湾还在搅和,那样的局面都走过来了,现在这形势,远没到那一步。那李肆不过是贪吝商人,下搅不动草民,上夺不得人心,区区器利,能成什么事?
“那李肆,不是还挂着个南海知县么?再升他的官!把他的亲信爪牙也升起来!”
康熙沉声说着,臣子们一愣,都连道不可,这不是长李肆的气焰么?
“为社稷计,这点颜面,朕丢得起……”
康熙冷笑。
“只是……收下了朕这颜面,日后他李肆,怕是五马分尸也还不起!”
贪利之人聚合而起的,自然也是贪利之辈,天下什么利最厚?当然是官了,李肆不愿举旗,怕是也怀着挟势讨赏的心思,既然你要,朕就给你!
一番布置后,康熙笑容消散,面色转阴。
“接着议废太子传书一事……”
四贝勒府,胤禛一屁股软在坐塌上。
“皇阿玛……糊涂啊……”
当着李卫、戴锦、沈竹等人的面,胤禛径直说出了大不敬的话语。
李卫从湖广急奔而回,整个人累得黑瘦如柴,听到内廷线人那传来的消息,康熙还是要隐忍退让,心中也泛起了跟胤禛一般无二的感叹,李肆这祸乱天下之势,怕就是要从今天开始了。
“王爷也别急心,皇上把湖南兵事全给了年羹尧,未尝没有看重王爷之识的心思。”
李卫安慰着胤禛,胤禛神思却恍惚起来,像是又回到了之前殿里扶住康熙那一幕。
“那位置……难道我真没可能?”
胤禛的心思被李肆顶了起来,径直抱住一处坚实粗壮的所在,有如太和殿前的盘龙巨柱,让他心胸豁然开朗,一丝混合着不甘和释然的笑容在嘴角边展开。
广州青浦,青田公司总部,李肆也面露笑容,一位女子刚摘去斗篷的裹帽,将一幅俏丽面容露了出来。
“食色,性也,我很想要啊,可是……”
李肆脸上堆着满满的为难。
“怕你的三位夫人不满?我不求正房,作小即可。”
管小玉脸色迷茫地说着,语气也异常空洞,父亲跟她谈了一整天,老泪纵横,不仅在说管家一族的命运,还在说广州这数万旗人的命运,而她这个小女子,居然背负着这样沉重的使命,为了管家,为了旗人,要把自己献给李肆。
嫁给李肆……这事初想很有些荒谬,经历过范晋之事后,她已经成熟不少,知道了自己的真正命运,那就是家族联姻的棋子。虽然八阿哥遭难,自己逃过了嫁给十阿哥当侧福晋的命运,但怎么也逃不过为管家而嫁人的未来。
今年她已经十九岁了,都算是老姑娘,父亲正在谋划着跟京里某位王公结亲,广东局势骤然一变,自己居然要被送到李肆身边?
李肆……和他很是相熟,甚至自己对他还有救命之恩,听安九秀说,他是个很温柔体贴的男人,只论人的话,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李肆的未来淹在浓浓黑雾中,根本看不清,自己这枚棋子,是被丢进了一条劫杀的长龙里,怎么也难心安。更扭结的是,范晋就在他的遮护下,到时候不慎撞见,又该如何面对呢?
“这不是大小的问题啊,问题是……我很害怕……”
李肆耸肩叹气,管小玉暗自咬牙,心说你李肆心眼真小,对着我一个小女子冷嘲热讽,你还怕?你杀遍了官,杀遍了兵,你就是广东的李天王,现在是我们怕你!
“我救过你的命!你得还我!”
见李肆还笑意吟吟,管小玉也豁了出去,拿出小姐脾气耍赖,你不要我,我就死皮赖脸贴着!
“朋友妻,不可戏啊,我怕某人要恨我一辈子,我的命还不了你,就还你一个人吧。”
李肆说话间,门推开了,一个穿着一身整肃制服的人进来了。
“总司,有什么急……”
这人诧异地看向屋子里的女子,管小玉也侧脸看过去,四……不,三目交接,两人都愣住了。
“我先回避,两位慢谈。”
李肆可不想当电灯泡,径直出了门。
“你这样……好丑……”
盯了好一阵,管小玉低低说着,泪珠如断线珍珠般滑落。
“你还是那么美……”
范晋的独眼里也荡着温柔的涟漪,一边说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朝管小玉靠近,可跨过左脚,右脚再难挪前。
许久之后,门开了,范晋一脸阴沉地走了出来。
“总司,你不会是想……”
不等他说完,李肆就点了头。
“不……不可能的……”
范晋艰涩地摇头,管小玉的父亲和他有血海深仇,他虽然不怪管小玉,可怎么也难和她相处,更不提他所立志的事业,也是管小玉难以面对的。
“没什么不可能的,她只是个女子,背负不了那么多。”
李肆这话含着两层意思,范晋听得懂,也觉得没错,但还是在摇头,他接受不了。
“我爹爹,要我嫁的是李肆,不是你!”
管小玉凄绝地喊着,这是在挣扎,也是在求助。
“是的,她也不能嫁给我……”
范晋看向李肆的目光里有祈求,也有决绝,他做好了把管小玉唤作嫂子的准备,娶了管小玉,就意味着争取到了时间。
“我可不要那么刁蛮的老婆……”
李肆挠挠下巴,这话不仅让范晋翻白眼,后面管小玉气苦,哭得更是大声。
“你自己享受吧,至于老管,莫非他还能逼着我娶他女儿?”
玩笑开完,李肆肃容看向范晋。
“有些事情,朝前一步,就是喜剧,退后一步,就是悲剧。你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可不要再失去半边本心,问问你的本心,是不是想要她?”
范晋痛苦地挠头:“这是桩大业,我们要抱定牺牲一切的决心,我怎么可以让自己的私利架在大业之上……”
李肆笑了:“当我们尽力之后,还不能把握住,那才叫牺牲,怎么能把自己丢掉的东西叫牺牲?至于大业……如果她都能跟咱们的大业对立起来,那咱们这大业,未免大得有些没边了,连一个小女子都容不下。”
范晋脑袋愣了一下,却还是闭上了独眼,沉沉地摇头。
“我……跨不过去,见到她,恍惚又见着了活着的妹妹,闭上眼,见到的却是土里……”
李肆叹气,当年在破旧城隍庙外挖出范晋妹妹的情形浮出脑海,心中也是凉意阵阵,这心结确实太沉太苦,换了是他,估计也得逃避开。
看向管小玉,李肆眼中无声述说着两个字:“抱歉”,管小玉腰膝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
管小玉走了,李肆不可能娶她,范晋又没办法接受她,她只觉自己如水中飘萍,天地之大,竟然没有系留之地,哭得凄绝,连安九秀都安慰不住。
“你先在这里留一阵子吧……”
李肆劝着她,这事该不是一下就能跨过去的,让两人多接触接触,用点温吞水磨功夫,说不定还有希望。
“我……不是为我而来,而是为我家,为广州的几万旗人而来。”
管小玉彷徨片刻,决然地说着。
李肆叹气,不要她这个小女子背负,她却要往自己身上揽,这就爱莫能助了。
直到上了马车,管小玉的低低哭声仍如杜鹃啼血,总绕在范晋耳边,刺得他心头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