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东岸,从长沙城到浏阳河,再至奎唐河,枪炮轰鸣,杀声震天。
他是长沙城守营的普通一兵,上有老下有小,平日带着一帮营友压榨城中游手,还打发游手替自己站岗侯点,日子虽不敢跟富贵人家比,却自有一番滋味。
可现在他不得不带着这帮营友,顶着藤牌,挥着腰刀,朝天心阁上冲。别说他,城守营的千总都身先士卒冲在前面。湖南提督何腾林、长沙知府沈敬的头颅正高高挂在巡抚衙门,也就是现在的靖逆将军行辕门前。
康熙那句“失寸土者斩”的谕令不是儿戏,这两人就得背负天心阁失守的罪责。靖逆将军鄂伦岱也被降了三级,戴罪立功,跟缒入城中的湖南巡抚叶九思一同,正红着眼地要收复天心阁。
自家媳妇和小子该就在远处看着吧,他机械地随着人潮冲上通向天心阁的阶梯,心中还翻腾着杂念。前方轰的一声巨响,再听到城守营千总那拉长得变了调的尖嗓门在呼号,抬头看去,正见到千总跟着几个兵丁,身躯如断线风筝一般飘飞而下。
我会死吗?我不想死……
他喘着粗气,就觉得尿意难当,腿肚子也抽了筋一般,但他脚下却没停一步,身边营友跟他一般模样,眼中闪着绝望的光芒,脸上却像是戴着厚重面具,漠然地潮涌而上。
枪声响个不停,前方人群如拍上礁石的浪花,一波波急速消散。眼前营友的密集背影骤然一空,他一脚踩上一颗人头,身体滑了下去,不到十步远的矮墙后,一排带着刺刀的火枪蓬蓬开火,血水如瓢泼一般浇了他一背。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身前身后都再没活着的营友。无数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他想抓着其中几个,比如跪下投降,比如弃械而逃,可这些念头都滑不溜手,最终就是一个念头充塞了他整个大脑。
冲上去,大家都得冲上去,谁敢投敌,谁敢逃,整营所有人的家眷都领不到一文抚恤。
前方那群红衣兵的身影就像是能烧熔一切的岩浆,灼得他再难忍受。他扭曲着嗓门,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叫,僵直着身躯朝前飞扑。
噗噗噗……
红衣兵都懒得开枪,正面侧面几枝刺刀同时捅进他的身体。意识消散的那一刻,他长出了一口气,解脱了,这该死的世道,他解脱了。
“这些家伙是中疯魔了么?”
看着铺满台阶的敌军尸体,英华军一个士长面露不忍地嘀咕道。
“没得活了!兄弟们!都去死吧!”
奎塘河西岸,勇略将军诺尔布旗下,内务府正黄旗包衣满洲佐领八格疯魔般地呼号着,在他身后,大群身着凉绸短褂的兵丁自浮桥冲上河岸,朝远处的猩红身影冲去。
“你们是皇上的包衣,皇上念着主奴情分,不在营中砍你们的头!让你们死在疆场上,还能得一个忠勇战殁的名分,福泽眷属。如此浩荡皇恩,你们可以无憾了,去死吧!”
大帅诺尔布的呵斥还回荡在八格心中,当时他涕泪满面,朝北叩谢不止。
此刻他依旧涕泪满面,不止是他,左右还有江西绿营,一个个都是一边哭一边冲锋,官长们都用着吃人一般的语气说,今天就是死期,别再奢望活下去。
数千兵丁涌上河岸,分作几个大箭头,朝一里外摆成几个宽而浅的红衣大阵撞去。咚咚的打桩声始终没有停过,硕大的铁弹如锋利斩刀,一刀刀切割着上岸的人群,像是剁着肥美的肉馅,每一刀都溅开无数血汁,还带起片片零散碎肉。
一些箭头直接被炮火打垮,趴在河岸边再不肯前进半步。八格却不能停,也不敢停。冲到两三百步外,嗖嗖的开花弹曳落而下,炸开团团焰火,雨点般的铁片洗刷着人群。一发开花弹在两三丈高处炸开,八格的避雷针头盔也叮当作响,肩头后背几处同时剧痛,他也不去理会。
快百步了,八格跟着已经只剩一半的兄弟们都禁不住欢呼出声。小炮拉了上来,人群分列,火枪平端。开枪!开炮!后座力震颤着他的身体,依稀看到远处有红衣兵仆倒,喜悦也在震颤着他的心灵。
一道整齐白烟从红衣兵大阵前喷涌而出,那股震颤又从心灵翻腾而出,化作一股剧痛,让他的力气急速消散。火枪脱手,八格跪倒在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拇指粗的洞口正飘着青烟,灼焦的皮肉翻卷在外。
八格仆倒在地,意识却还清醒无比,就听得惨呼不断,人体扑地声连连。不过片刻,他这个佐领就死伤殆尽,侥幸活着的人一边开枪开炮,一边连哭带笑,都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
欢呼声骤然冲天而起,战场侧面尘土卷扬,地面也震动如雷,那是江西绿营的马队过了河。
八格贴着地面,只能看到狂澜一般的马腿朝红衣兵大阵冲去。此刻他心中也是激昂和快意,杀,把那帮贼子全都杀光!
马腿疾翻,没等靠近红衣兵大阵,却像是陷入了泥潭沼泽,撅蹄跪地,一片混乱。本是单调马腿的视野,人体却如雨点般栽落,瞬间铺满了八格的视线。
在马嘶人嚎中,八格喷出一口热血,再没了呼吸,依旧圆瞪的双眼里填满了不甘,从京城,跋涉数千里而来,他连贼军的面目都没看清……
“等会可得把这些铁丝网都捡回来,收拾一下,能用的尽量再用,一道就是十几两银子呢。”
红衣大阵后方,虎贲军右营指挥使何孟风看着已经倒伏大半的铁丝网防线,心疼地说着。
“上面不是血水就是碎肉,哪有那功夫收拾,咱们后方还有好几千道这东西呢。哟,鞑子还真拼命了,连大将军炮都推过了岸。速报统制,请军属炮翼支援。”
左营指挥使韩再兴举着新配发的双筒望远镜,一边观察敌情一边下着命令。
“鞑子兵今天是吃了什么药了,怎么转了性子?我都以为他们军中也建了天刑社和圣武会。”
何孟风也举起望远镜,一下就看到半里外,数百清兵顶着炮火继续前冲,领头将官挥着战旗,身姿颇为昂扬。还想仔细看看,那将官是不是江西熟人,一发八斤炮弹贯穿敌群,人连着旗顿时没了影,扫兴地咂咂嘴。
鹰扬军在长沙城南,负责主攻长沙城,虎贲军进到长沙城东,却遭到长沙城、北面巴浑岱和东面诺尔布三面夹攻。如此不利地势,虎贲军却悍然不退,引得巴浑岱和诺尔布出兵围攻。现在左营右营合力抵挡诺尔布,前营单独对阵巴浑岱。
长沙城也凑起热闹,搬上去十几位五千到八千斤不等的大将军炮,咚咚打个不停。惹来了赵汉湘这个绝听不得战场上有敌军大炮响声的炮王,派了一个二十斤炮翼转到城东,八门二十斤炮开工,跟长沙城打起了炮战。
长沙城东北面,张应满脸是汗,既是被烈日晒的,也是紧张。虎贲军前营当面枪声更为密集,同时也更混杂。
虎贲军夺占巴浑岱原本的城东大营后,巴浑岱不知是遭了康熙训斥还是怎么,摆出一副不收复大营决不罢休的架势,让陕甘绿营聚起数千换了燧发枪的火枪手,架起上百小炮,隔着一百多步跟虎贲军对射。
即便孟奎将一半的军属十二斤炮和所有飞天炮都支援给张应,那帮清军依旧占着几处高坡,枪炮不停,被打得横尸累累,依旧死战不退。隐见后方还旌旗招展,人马来往不定,显然还有后着。
“铁丝网插好了没?让甲乙两翼做好准备!提醒他们,可别被吓傻了,他们就得靠之前演练的变阵保命!”
眼见一大股烟尘自浏阳河西岸席卷而来,张应更是汗如雨下。
“让南蛮贼人领教领教什么是满洲骑射!冲!”
两千多骑兵沿浏阳河西岸朝南急袭,领军的西安副都统额鲁扯着雄浑嗓门呼号道,得来如雷响应。
这支骑兵不是一般的马队,其中有一千京旗前锋营勇士,还有一千西安旗营精选出来的马甲,个个弓马娴熟,人是强人,马是好马。在额鲁看来,就靠着两千多骑兵,都能直插敌军本营,即便是十万汉人步兵,也难扛住这锐不可当的冲锋。巴浑岱要他冲垮前方那单薄大阵,直插这股敌军后路,他就觉得是牛刀屠鸡。
马队如洪流,即便有炮弹不断轰来,头顶身边还时时有开花弹炸开,可京旗前锋营将士已是两眼血红,西安旗营也是久经战阵之人,两方坐骑都是西北战马,对着炮火也不算敏感,马队冲击之势丝毫未减。
前方半里处,不到两千人的红衣步兵正撤了横阵,缩为奇奇怪怪的四方大阵,四周围出严实一圈,中心却是空空如也。看得额鲁想放声大笑,区区一千多步兵,还想对抗数目占优的马兵,找死么。
三百步,两百步,不过片刻,就要近了敌军大阵,前方却是一片马嘶人呼,冲击之势骤然一滞。
“该死,这东西是哪来的!?”
“这么多铁线网子,我的天爷!”
前方部下惊呼咒骂着,额鲁策马奔上前,看清前方情形,不由倒抽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