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还真有心搞个大被同眠,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可接着的事情让他意识到,皇权的法理雕琢因他一言而决,但要落到实处,还得跟臣下们进行漫长的斗争和磨合。
那个腐儒老头梁载琛又找来了,此人虽满心想着扶朱明,但如今英朝砥定,他却没有忿然离朝,而是继续粘着李肆,似乎本心就是扶着皇权,无所谓明、清或者英。李肆没有踢飞他,想着即便是腐儒,在他所设计的天下舆图中也该有一席之地,就让他任了礼部侍郎,继续领着一班腐儒,为本朝效力。
梁载琛是来发杂音的,他对李肆所起的年号不满,说年号不仅俗,而且有人用过。
果然,腐儒也是有用处的,起码人家是古书通读,学问满腹。听这腐儒老头一说,李肆也觉得自己年号起得不对。
原本他起了个“天宪”的年号,寄意为“天道授宪”,同时在一般人看来,又有“口含天宪”的味道,很是威武,嗯嗯。
他起了这年号,老师段宏时正在埋头为他登基准备一份大礼,没工夫过目,其他人又畏他威严,觉得他该是自有深意,没有异议。
梁载琛说,这“天宪”一词,最早出自《后汉书宦者传论》,说“手握王爵,口含天宪,非复掖廷永巷之职”,是讽刺人的话,大家说到天宪,就是“口含”,这怎么能用来当大英年号呢?而且,安南朝也有人用过,还是一个反贼拥立傀儡之王时用了这年号,怎么也不能把他们用过的捡来。
李肆不得不痛感自己这伪劣秀才没文化,厚起脸皮问梁载琛,年号到底该怎么取。梁载琛却说陛下先出寄意,然后臣子们从经义古典上寻得合适之号。
“我英朝持天道,求上古三代圣治,叫……圣道如何?”
李肆回过神来,可不能让这班腐儒去操弄,直接说出了另一个构想,但底气却很是不足,这“圣道”似乎有点……拿他前世的话说,有点小白了吧。
却不想梁载琛摇头晃脑道:“《庄子·天道》曰,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陛下所言君王之道,乃天道与帝道相谐,遂成圣道,好,好!”
李肆表情呆滞,好,好个马屁……自己随便一想,这老头就能引经据典,说得浑圆,果然是一张草纸都有它的价值。
勉力撑开一丝笑容,李肆道:“你们礼部再查核一番,若是没别人用过,我以后就叫……圣道皇帝了。”
这话出口,旁边一人嗓门打着颤地道:“陛下失言,臣不敢不记,请陛下自尊。”
嘿……这么快就有人犯贱,不,进谏了?
转头看去,却是外记注官,估计刚刚从私塾里拔出来,还一脸当年范晋范秀才的酸气。
既然是皇帝,就得有起居注官,但李肆削了皇权,这记注官就有了内外之分。内记注记录李肆私事,隶属中廷。外记注则在正式场合记录李肆的言行,属于外廷。礼部侍郎觐见李肆,讨论国务,外记注官自然在场。
起居注记载皇帝一言一行,主要是为了编撰国史,因此间接有监督作用。此刻这个外记注官听到李肆自称“我”而不是“朕”,觉得不合礼法,乍着胆子提醒了一句,一边说还一边在本本上写了一句:“十月十八,上见礼部侍郎梁载琛,失言称我……”
开战了啊,李肆怒火升腾。
“谁说要一直朕朕的?宋明时也不是随时都朕朕的吧?只要不是朝会大典,这称呼何须讲究?这一条,抽了!”
李肆也学起了满清皇帝,要随意抽改起居注,记注官打着哆嗦抱着本本摇头:“臣不奉诏!”
眼见李肆额头暴起青筋,梁载琛阴恻恻来了一句:“陛下与臣议年号,即便是朝会大典,也不能再比此时正式,陛下自该至公心,正帝尊……”
这话是说,既然是讨论年号这么严肃的事,你就该把自己完全代入到皇帝的角色里,自称“朕”,否则名不正言不顺。
李肆沉默,心说跟这帮腐儒较真就是自找罪受。
换了笑颜,李肆道:“梁卿此言极是,朕……记下了。”
接着他看向那记注官,笑意更是盈盈:“刚才是朕无心之过,卿当照实记来。”
外记注官不哆嗦了,眼角升起泪光,“陛下纳谏之心诚诚,日月可昭。”
本是坐着的,这一感动,跟着梁载琛一同拜下了,拜过之后,还在本本上刷刷写下一行字:“陛下闻过即改,正君心以待国是……”
目送这两个腐儒告退,李肆的嘴角骤然垮下,你们要君圣臣贤,我就演给你们看吧,反正政治人物该如何表演,前世他看得太多了。
若是一般的华夏帝王,整个人生都在这个狭小的舞台上演出,可他李肆却不是,这仅仅只是一处舞台。
“陛下,大中门外已聚了上万民众,按陛下之前所言,该是出面的时候了。”
一个年轻人在身侧轻声道,李肆呼了口气,从天王到皇帝,看起来只是一步,变化却是天翻地覆,现在他的日程已经排得满满的,竟没有多少自在时间了。
昨日被老婆们提醒,朱雨悠已经回了家,现在身边人是这个杨适。老李庄人,二十多岁,老实憨厚,在白城书院读了几年,学问不深,但做事细致勤勉。被李肆委任为内廷司谕,其实就是随身助理,主要工作是跟中廷交接李肆的事务流程。
“格桑,走!”
李肆起身,招呼着内廷司阙格桑顿珠。
“陛下稍等,还得去找龙大哥安排护卫呢!”
这个依旧一身藏服的康巴汉子高声嚷嚷着,还没多少把李肆当什么博格达汗看待的尊崇,可就是这语气才让李肆感觉熟悉,嘴角又泛起欣慰的微笑。
李肆称帝,安保体系就有了一番大调理。内廷司阙是随身宿卫,由格桑顿珠统领,人数也就五六十人,其中还包括一半女卫,负责李肆和媳妇们的随身安保。担负主要护卫职责的是中廷的禁卫,由龙高山任禁卫统领,负责李肆出行的安保。
“别那么麻烦,招呼他跟上就好。”
李肆一边由侍女伺候着穿上朝服龙袍一边说着,再戴上翼善冠,出了肆草堂,跨上马车就叫走,后面龙高山和格桑顿珠急急策马跟上,沿着无涯宫侧道,片刻后就到了大中门。
天坛自祭天大典后,除了连接大中门的大道和中间那一圈外,其他地方都对外开放。偌大广场上,人来人往,朝着天堂正中那无字“天牌”叩首。让人们如此恭敬的,除了这上天之位外,还有上面供奉着的《皇英君宪》。
这份君宪的内容已经通过报纸,向英华治下所有民人传播,看着里面的内容,人们都觉恍若置身梦中。从古至今,没有哪个皇帝会这么细致、这么郑重地向天下人许诺,还宣称若是做不到,他这皇帝,连带他的子孙,都随时准备着下台。
仅仅只是这样的许诺,就足以牢牢地吸聚人心。而随着这份君宪还一同颁布了一系列法令,将之前李肆身为英华天王时的《英华民宪》、《英华商宪》进行了汇总整合,包括简削之后的《皇英刑律》,仅仅是这些法令,就足以让各界民人,乃至读书人满心称颂。在他们看来,靠着这些法令,以及李肆在天王府时期的一系列仁政,就足以保证李肆的治政,朝着他的许诺稳稳前行。
所以这广场上恭敬行礼的,什么人色都有,甚至有不少一队队而来的蒙学学童。
除了拜天拜约的,还有不少聚在大中门下,这些都是朴实民人。什么稻米、鸡蛋、蔬菜瓜果和手工品堆在那些立得笔直的侍卫亲军身前,甚至还有人径直朝侍卫亲军身上披他们缝制的衣物,让原本当泥胎菩萨的将士们既是啼笑皆非,又是满心感动,更有一股浓浓的自豪在全身涤荡着。
英华治下,其他地方不论,至少广东一省,这两年来日子已经大变样。工商茂盛,农人负担减轻,文人虽各有心思,往昔的枷锁却消解了。而英华官府在医卫、救济等各方面做的事比满清时期强了若干倍,贪腐虽说不上禁绝,却也不再是朗朗白日下的勾当。已经有人在叫嚷眼下的日子就是盛世,李肆登基为帝,发出如此约定,那十数万人之前在天坛上的呼喊,可是他们真实的心声。
循着往日的传统,来宫门前进献贡物,就是他们表达拥护李肆,拥护新朝之心的行为。
除了献物,民人还聚在此处,想见得天颜,可依着他们的小民心性,又没胆子求见,就只好蹭在这里,希望能凑巧见到李肆出行。
此刻在大中门前,聚了上万民众,害得刚就任侍卫亲军统领一职的孟松江紧张得一脸发白,不仅调了两个整营,一千二百人来守护宫门,还一个劲地向于汉翼求援。再见到一袭明黄身影在十数人的簇拥下上了大中门,更是朝天长叹,心说这半年侍卫亲军统领的差事,多半会要了自己的小命。
“陛下驾到——”
大中门上的侍卫亲军齐声高喊,下方那正嗡嗡喧闹着的上万人顿时平静了,可仅仅只是片刻,再度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李肆朝着民人们挥手,心说自己的舞台满处皆是,民众就是一个,不止是民众。
“下午两点,陛下还要在普仁殿召见新封武官,四点要开御门听政会,晚上七点接见云南、贵州、湖南、江西和福建五省的安抚使和招讨使……”
“明天的行程是东莞和佛山,视察东莞机械和佛山钢铁,还有佛山制造局。途中要在青浦停留,与中书厅、工商署和工商总会一起讨论工商事的政务流程。”
“第三日是先视察黄埔讲武学堂,再启程去新安,准备视察香港海军讲武学堂……”
李肆一边笑着挥手,一边听杨适汇报着日程安排,他的舞台太大,那些腐儒若是以为靠着什么君王礼法就能再造君父,真是有些白日做梦了。
可再想想这些日程,李肆的笑容就僵硬起来,挥手的动作也机械了,这日子,该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