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略确定了,那就是稳定交趾现状,三十年不变。
基于这个目标,各方负责人就开始谈各自的规划,当然,各方也就开始争夺起自己的主导权。
小谢说,既然郑主被驱走了,那么安南国王就是重点,只要把稳安南国王,稳定三十年,易如反掌。所以,这事就得由直接跟安南王接触的通事来掌总。
陈兴华摇头,说安南王虽占大义,但一直都没把住实权,必须得通过世族来管理国政。郑主没了,他就得靠其他人,只在安南王身上下功夫,难保不出其他什么主。
黄尔道,那就简单了,咱们扶持起另一个什么主,通事握国王,天地会握大族,不听话就暗中砍了再换。
陈兴华再摇头,安南世族,近于隋唐门阀,砍一人不怎么顶用,就如郑家,有清化族业撑腰才能崛起。养起了又一个什么主,不定一二十年后又生波澜,到时英华还得出兵,成了英华国政的牵累。
贾昊说,那就得在交趾长驻有力之军,压制世族,通事天地会都上,军队也上,几面下力来稳住交趾。
这次摇头的是向怀良,他说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只是在交趾外围和上层下功夫,深不到内里。这样的形势,工商可没信心在交趾置产办业。
薛雪一声问,让众人惊醒了,他道:“交趾与我华夏有一桩不同,他们虽尊儒,对地方把控却远不及华夏。你们刚才说到,交趾一国还类于隋唐门阀,那么……像我华夏那种读书人,他们就没什么力量吗?”
陈兴华道:“现今交趾的读书人,大部分来自我华夏后裔,是家学传统,这类人虽在交趾积有家业,却终究不及本地人之势。所以都只是居于朝堂和地方官府,为郑主或者安南王办事而已,无力自己发声。”
薛雪想到了什么,捏着下巴沉思起来,众人不敢扰他,没有追问,继续自己讨论起来。
接着是向怀良认为该以工商层面把持交趾国政,在他看来,官家要稳交趾煤粮三十年,就必须确保三个条件,第一,交趾人不能阻碍英华工商进入,甚至必须确保,英华工商在交趾拥有特权,否则难以谋到大利。第二,交趾人自己不能兴工商,否则又是涨地价又是涨人工,工商在交趾的利益会越来越薄,工商不愿在交趾投银钱,煤粮自然就稳不住。此外,交趾人甚至不能握贸易之权,官家让工商进交趾,为的是回流英华,若是英华工商在交趾谋利,然后往其他地方扩散,不仅有损英华本国利益,还会影响官家的南洋布局,那一部分是由南洋公司把控。
总而言之一句话,交趾人的工商事务,必须由英华全盘把控。
陈兴华皱眉:“这一点……似乎有些太难,让交趾献出工商之权,自身又怎么能稳住?”
啪的一声,是薛雪在拍巴掌,他脸上浮起自得的笑容,看来是有了算计。
“万幸有我这个半吊子读书人在场,否则今日之议,就难找到方向了,诸位看过我老师的《明亡百年祭》一书吗?”
段国师的书谁敢不看?但对这帮前程不是在军就是在商,甚至是在杀人放火一类勾当上的人来说,也就是买来看看封皮,然后供起来,显示自己是“道党”一员。
所以薛雪这一问,问得众人无比惭愧,连贾昊都摸起了鼻子。
薛雪摇头:“老师此书,是在分析前明败亡之因,其中讲到了前明理儒与皇权的表里不一……”
众人眨眼,心说薛夫子,咱们是在谈处置交趾,怎么一下子扯到前明败亡之因上去了?
薛雪苦笑,只好略过前因,直接讲后果:“刚才说到,安南王必须借助他人才能掌握国政,但这股力量,不能是我英华。还说到官家要交趾成矿业稻田之国,因此就不能让他们兴工商,接着再说到,工商之事要操于我英华之手,对吧……”
陈兴华也苦笑:“这几桩事,怕是相互抵触,难稳交趾。”
薛雪呵呵一笑:“所以啊,以史为鉴!前明东林党踞东南,工商繁茂,但东林党又以理儒之说,抑皇权向工商伸手,这难道不是个现成的范例吗?”
贾昊皱眉:“这怎么是范例?前明内起闯王,外有鞑虏,怎么能套在交趾……”
话没说完,他有些明白了,但还没想透,薛雪点头:“把交趾比作明国,而只想要掠财掳人的鞑虏,以及降叛不定,就想着天下权柄的闯王,并作一处,换作我英华呢?”
众人沉默,片刻后,冯静尧一拍大腿,激动得占了起来:“正是如此!若非薛先生提点,咱们还真是忽略了儒士一桩!”
他在殿里来回踱步,嘴里也滔滔不绝:“把交趾的理学儒士扶起来,让他们既能帮着安南王掌握国政,又能将工商之事跟交趾一国的根基割开!让他们去当东林党,我们英华工商,对其施以小利,推着他们去瓦解世族,掠食工商之利,同时又借理儒稳住农耕之业,两全其美!”
“不,不止是两全!有儒士分权,安南王就难以兴风作浪!稳到三十年乃至更久之后,时势变更,人心变幻,即便再难挡工商之势,理学儒士还能成我英华的替罪羊,那时将他们丢掉,转扶工商,又能再稳三五十年……”
就听“替罪羊”一词说来毫无勉强,就知道冯静尧此人,根底就是权谋之心,否则也不会被委以重任,先是在昌江看管旗人,再被李肆提拔起来,负责殖民事务。
众人愣了好一阵才醒过来,纷纷点头,这真是好买卖。让交趾国出一个东林党,为英华服务,还真只能是读透了史书的人才能想得出来的妙招。
但陈兴华却在担忧实际操作:“交趾儒士,根基虽广,却还无这般能耐,可以担起一国之任。否则也不会让交趾历代都出郑主这样的人,而交趾各朝更迭,也多是世族以权臣身份篡位而立。”
薛雪却是有了全盘谋划,他自信地道:“所以才说要扶持他们嘛,况且咱们英华手里可有大牌。”
大牌?众人疑惑,直到薛雪说出“孔尚任”一名,这才恍然,接着又都纷纷笑出了声。
陈兴华也有些激动了:“孔圣之后入交趾讲学授徒,交趾儒士,怕是要激动得疯掉。”
几个人激动地讨论着让安南王出钱,在交趾广兴儒学,“教唆”儒党人士多来交趾讲学,帮交趾设计更严密的官僚制度制衡安南王,让儒士官僚享受广泛的特权,比照满清治下,让交趾变成小一号,并且不剃发的满清等等,听得贾昊和黄尔对视一眼,对文人满肚子坏水这个结论有了更深认识。
一边记录的汪由敦本来有些不是滋味,因为他其实是个儒党,可听着听着,也来了兴趣,鼓起胆子也提了小意见,包括向交趾廉价输出理儒书籍,教唆交趾儒士遏制英华贤党道党思想在民间的传播等等,也获得了冯静尧的赞许。
薛雪接着道:“一面压,一面也要疏。那些不屑于理儒的人才,就把他们吸到英华来,让他们在这个大舞台上舒展身手,就如以前唐时用夷人一般,让他们渐渐以英华为根。待得交趾人心变乱,理儒再也绷不住的时候,就让他们或者他们的后辈来出面收拾残局。到得那时,交趾怕也就是我英华的囊中之物,推都推不开了。”
众人点头,这样设计下来,路线就无比清晰了。
黄尔却摇头道:“依着这样的处置,安南王是翻腾不起什么风浪了,可高平莫家,还有潜逃在外的郑杠怎么办?”
冯静尧笑得有些狰狞:“高平莫家,可以用来当作儒士还未掌住国政前的过渡,他若是安分,自有好去处,他若是起了异样心思,正好是个替罪羊。至于郑杠,清剿、围捕,但只是剪除他的羽翼,不让他有实际危害,这个人却不能真抓到,他可是咱们操弄交趾国政的另一只替罪羊。天地会若有必须要行的暗中之事,就推到他身上去。”
众人有些不解,或者说对这赤裸裸的权谋手段有些抵触,将交趾“明化”,基本就是阳谋,而冯静尧老是提替罪羊,这是阴谋路子。
冯静尧沉声道:“刚才陈主事讲了,越人对我华夏之人始终心怀警惕,到时我英华工商要在交趾买田置产,总少不了龌龊事。而我们扶持儒士这一番路子,也难保一些有识见之人窥破,不管是掩人耳目,还是转移视线,替罪羊,必须一直有!高平莫家用了,郑杠用了,还得再找!”
薛雪接口道:“这是自然,大家莫要忘了。今日之议是绝密,待会大家都还要在会议记录上签认保密之约,官家是不知道有今日这一议的。日后交趾有变,我们也都是替罪羊!”
众人凛然点头,这份传说中只有一份孤本的《交趾密议》,就此诞生。这份密约,算是英华对外殖民的初试水,因为交趾特殊国情,策略涵盖了政治、工商和文化等等各方面,完全是一条龙的一条龙服务,也由此奠定了英华殖民技术的高起点。
方针定了下来,各项细节就好梳理了,到了贾昊这里,他有些迷惑。他在这里地位最高,但却发觉此事自己就是个闲汉,军队在交趾的任务,似乎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事不过是在交趾留驻一些人马,保持一定规模的存在而已。
薛雪道:“都督啊,你可是重任在肩啊。”
冯静尧也笑了:“是啊,都督还要做很多事呢,特别是要向越人传播,我华越亲善的印象。要知道,军民相处得如何,对这一国如何看待我英华,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薛雪再道:“听说都督救下了郑家之女,将此女推开,似乎不妥啊……”
众人都热烈地看住了贾昊,贾昊咬牙道:“我要做的事,该不会还包括纳越女为妻妾吧?”
众人耸肩,小谢贼兮兮地道:“在一般人眼里,代表官家,代表英华的可是都督你,你也是在交趾地位最高之人,所以呢……”
贾昊黑着脸低吼道:“其他什么事都无所谓,就这条……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