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草堂置政厅正在召开绝密会议,连四娘和宝音这样的随身护卫都被赶了出来,但两个姑娘很是兴奋,在云间阁里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三娘和萧拂眉陪着已有五个月身孕的关蒄正散步到云间阁,听到这两姑娘的欢笑,随口问着又有了什么大喜事。
“四哥儿要去收江南了!”
江南文祸惨烈,四娘总觉得自己有很大的责任,平日就老在念叨这事,今天李肆召集跟江南事有关的重臣,她觉得满腔仇怨即将伸张。
“枢密院之前刚从药局购走大宗伤药,还征调医学院的学生去扶南,听说是备暹罗和缅甸之战,真要马上在江南动手,医药可是没一点准备呢。”
萧拂眉已褪下了圣女光环,不再沾天主教之事,但依旧通过李肆安排的中介管道在推动医药事,战事与医药紧密相关,有什么大动静,她也能有所察觉。
三娘也皱眉道:“萧胜正领军在琉球行事,琉球跟日本关联很深,枢密院也作了跟日本动手的备案,神武军和龙骧军都在待命状态。缅甸和暹罗之战,不仅涉及扶南,北面云南方向也要戒备,怕张汉皖那边兵力不足,还专门调了虎贲军去云南,再算上还在吕宋驻守的羽林军,在湖南驻守的铁林军,要打江南,哪里来的兵?就靠龙骑军?”
国中大军动向都不是什么机密,只要关心军事,都能从报纸上看到大致的消息。
关蒄有了身孕,往日那尖尖小下巴也堆出双层,可被她那灵动眼瞳衬着,反而更像是婴儿肥,她脆声道:“没收拾掉真正的敌人,又怎么可能去拿江南呢?”
四娘有些泄气,对这话也疑惑不解,真正的敌人……谁啊?
再想想之前进置政厅有哪些人,以及关蒄的所长,四娘若有所悟。
置政厅里,薛雪、陈万策、顾希夷、彭先仲四人分坐李肆左右,向怀良、韩玉阶、沈复仰、梁博俦等工商总会选入西院的八名院事在下方落坐,众人屏息以待。
薛雪正在介绍目前的南北局势:“北面收紧口子,是地方督抚自为。他们正在大搞《大义觉迷录》宣讲,就怕咱们的学思渗入,在地方上弄出事来,非但政绩不保,还要丢顶戴甚至掉脑袋。雍正对此也该是全力支持,南北隔离之势将会越来越明显,财货流通将是另一番局面。我们不有所作为,一国也将受其所累。”
梁博俦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皇帝,多年前跟严三娘那段未尽姻缘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翻动,他自没有什么怨懑之心,就只是感慨世事无常,那一夜,如果自己早到,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正在走神,却被李肆盯住,目光锐利,让梁博俦后背瞬间汗透衣衫,可接着那目光又转为和善,李肆还朝他微微颌首,梁博俦一颗几乎跳出胸腔的心才安定下来。
对了,自己是西院中少有的福建院事,能坐在这个地方,就得注意这个身份。
梁博俦这才醒觉,今日会议的人员组成比较奇怪,薛雪和陈万策,听说是段国师之徒,专长于权谋韬略,而顾希夷是计司使,总管一国财政,彭先仲是中书左丞,专管工商事,这两方出动,谋划之事就很可怕了。而自己这八名西院院事,都是工商总会的“北派”,安金枝那边专注于南洋的“南派”院事却没有出席,加上讨论的是江南事,这意味着……
薛雪介绍完毕,李肆直入主题,解开了梁博俦的疑惑,“诸位的生意,不管是原料还是市场,都仰赖于北面,尤其是江南。比如佛山梁家的布业,潮汕沈家和泉州梁家的盐,还有广州韩家的丝织,乃至湖南的粮米和玻璃……”
一个老者惶恐地起身拜道:“陛下为我等小民之利所想,惶恐之至……今日招我等前来,但有吩咐,无所不从。”
这是佛山梁家的家主梁焕,早年李肆还只是李北江时,入佛山就以他为踏板。梁焕虽在李肆与李煦的争斗中损了利益,但却因早入李肆的青浦商会,到现在已成广州一大工阀,铁器、瓷器、布业等行当在国中占有不小的市场份额。
李肆笑道:“老梁别卖乖了,这是在帮你们谋划前路呢。”
梁焕嘿嘿一笑,他跟皇帝也是老交情了,可跟着韩玉阶一同,推着工商总会,要逼皇帝退出股市,不卖点乖,心中实在忐忑。
旁边梁博俦对李肆刚才的话心有同感,南北隔离之势若成,不管是原料还是市场,都要大受影响,尤其是江南。现在他跟潮汕沈家办了盐业联合公司,大半生意都是往江南卖盐。皇帝注意到了这一点,是不是说,要对江南下手了?
其他人心意相通,纷纷道:“陛下说得没错,其他地方不论,江南若是要封了,鞑子朝廷自己受苦不说,咱们也要深受其害!”
韩玉阶却嗯咳一声道:“现在虽有西院,能整合各方工商,但江南势大,真要挥兵拿下,首尾太麻烦……”
韩玉阶这话出口,这些西院的院事都沉默了,韩玉阶提醒了他们。
看来皇帝真要出兵江南啊,今日召集他们,是要给他们作工作,说服他们接纳江南工商。
这事影响太大,他们满心不愿,只好以沉默表示反对。
李肆道:“诸位所忧,也是朕之所忧。先不说江南读书人,江南工商非同一般。江南盐商、粮棉丝织,哪一桩拉出来,进到咱们国中,都是穷凶极恶的大鳄。朕也无心让他们来分沾我英华国运,召集你们,就是来商议,怎么扫除这些大鳄。”
看住愕然的院事,李肆笑道:“没错,朕是要出兵江南,但这兵就是银钱,就是你们。对付的也不是满清官兵,而是江南豪绅。”
江南是个怪物,让李肆非常忌惮的怪物,这忌惮要分三个方面。
首先,江南人口众多,1820年时,江苏和浙江的人口综合就已达近六千万,此时虽是百年前,却怎么也有三千万以上,几乎赶上英华一国的人口。
其次,江南文盛。因为积淀深,江南的教育成本非常低,识字率恐怕还要高过此时的英华,绍兴师爷满天下就是一桩侧面之证。但识字率之上的思想,就全被理儒掌控着。江南读书人在明清的地位自不必说,特别是明时,能有什么能量,后人有目共睹。
第三点就是江南的经济,江南经济以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为核心,自成一个经济圈。消费和生产都有自己的特点,由此也培育出了自己的工商阶层,再加上攀附权柄而生的盐商等势力,这个阶层的财力非常恐怖,运转也有自己的根骨。
综合这三方面来看,英华要收江南,最大的麻烦不在能不能收得下,而是收了根本就无法消化。这就像两家公司合并,面上虽是英华得了江南,可这么多人口,这么多读书人,这么庞大的资本,维系和运转跟英华现今体制完全不同。到时江南读书人从朝堂,江南资本从经济,江南人从民心舆论,三面吞噬,英华现今的体制还能维持得住?
李肆若是效仿朱元璋,经济上迁移江南富豪,思想上钳制江南读书人,倒是能完成形式上的融合。可这些举措却跟英华体制不容,江南已是英华治下,要对江南能这么干,那么对两广福建也能这么干,到时他李肆这一国,可就要退步到前明,同时又要为推行这些政策,不得不重新提升他皇权的威严,以便有足够的力度将行动贯彻下去。
这等于是他多年努力化为泡影,落到最后,到底是谁吞并了谁?
那是不是说江南就不可能入英华一国呢?
英华当然是要拿江南的,但必须要经一番调理,而且也必须是趁着江南还并非自己国土时,可以丢开诸多顾忌,从思想、经济和民心上瓦解江南。
李肆这话引得西院众人皱眉深思,以他们这些工商为兵,整治江南,这意味着……
“陛下是要……殖民江南!?”
有交趾、广南乃至吕宋这些前例在,众人顿时醒悟。
李肆点头,也只有殖民江南,先从经济上彻底打垮江南本地工商,变其为英华资本的下家,才能铺好消化江南的大道。
众人相互对视,兴奋再也掩饰不住,个个都面红耳赤。殖民江南啊,有皇帝撑腰,江南那些盐商、丝商、粮商,个个身家百万,英华工商趴在他们身上吸血,那能挣得多大的利!?
陈万策开口道:“这是一桩大工程,哪些势力太大,把控太深,咱们手伸不进去,必须要彻底清除掉。哪些势力有机可乘,能为咱们所用,这都需要仔细计较。招你们来,就是因为你们的原料和商货和江南关联很紧,对江南工商也该有很深了解,可以在这些事上帮着朝廷参谋。”
对工商来说,还有什么事比这更美好?朝廷帮你打击竞争对手,帮你控制商货下线,把对方打趴下,就是帮朝廷打趴国敌,大利名正言顺地能到你手上。
“两淮盐商,必须第一个解决掉!”
“苏松棉丝,不能让他们再织造,就只让他们给咱们供应棉花生丝!”
“不能小视江南粮商,他们手里可握着三千万江南人口的粮米通路,把他们吃掉,江南资本就要去掉一小半!”
资本家们“群情激愤”,竞争对手也好,合作伙伴也好,谁在江南挡着他们财路,吃掉他们利益,谁就是敌人!
薛雪和陈万策对视一眼,同时微笑,都心说陛下这支兵马,战力可是足足的。
梁博俦还未完全昏头,他出声道:“可咱们怎么动手?清廷对江南格外重视,咱们要用银钱在江南起烽烟,清廷该不会坐视吧。”
这是当然了,不仅不会坐视,更可能请君入瓮,反吞一口。
薛雪道:“朝廷是作什么的?当然会帮你们解决这个问题。眼下清廷收紧边防,正是好借口,也是好机会。”
李肆笑道:“兵马也非你们一路,且看朕吓住那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