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离定海不远,盐乱的消息传来时,定海总兵跟定海知县、定海当地乡绅正在县衙里紧急磋商对策,他们面临着一桩绝难的选择。
定海这地方,战略意义太过重大,是英华海军势在必得的基地,海军规划里的大洋舰队总部就在这。受制于江南整体布局,海军之前在定海被民人赶走后,仍然不愿用武力,而是继续尝试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
之前英华海军一直封锁定海,不让片帆下海。现在英华海军发来最后通牒,要求交出当初下毒和蛊惑民人作乱的元凶,否则将强攻定海。
以知府衔任着定海知县的谢森依旧老神在在:“南蛮以华夏正朔自居,高举仁义大旗,他们绝不敢对民人动手!只要我定海万众一心,必能如早前那番,让南蛮知难而退!”
这不是他的预计,而是他的希望。之前定海县学一帮生员鼓动老百姓在食水里下毒,接着一帮乡绅鼓动城里民人作乱,他捡了这桩功劳。现在南蛮卷土重来,他自然觉得,还能再捞一桩功劳,把自己推到道员甚至更高的品级上去。
乡绅们此时的意见不再统一了,纷纷攘攘吵个不停。早前鼓动民人作乱的,是定海那些有背景有来历,稳居定海利益食物链高端的豪绅。他们是怕英华工商入定海,抢走自己利益,现在自然还是同样立场,赞同谢森的意见,继续鼓动民人阻抗英华。
而其他乡绅,早前是被那帮豪绅领着行事,现在看南蛮在龙门立足,将便宜的粮米盐铁四下抛洒,江南利益格局已有变动,他们的心思也活泛了,觉得再跟这帮官商混可不是个办法。那些个豪绅是为他们自家的命根子,自己为的是啥?傻乎乎听人家摆布,为什么不为自己谋利?
所以他们都反对,明面上当然不敢说投向英华,把谁谁交出去顶罪,但扯出民人遭难,定海不定的大旗,也跟那帮豪商顶起了牛。
定海总兵潘连承嗯咳一声道:“听说南蛮水师此为,是有他们枢密院的军令。定海已是他们所划的战区,跟早前入驻之时可不同了。战区里军事为先,南蛮水师恐怕不会再顾忌民人。近日南蛮水师可抓了不少渔民,全投进了大牢里。”
大堂里沉默了,谢森更是暗道不好,听这话的意思,潘连承怕是要倒向英华。
他赶紧道:“咱们还是急报李制台和年大帅,请他们速发援兵。”
潘连承冷笑道:“援兵?最近松江、苏州、杭州、宁波甚至江宁,都在闹盐米之乱,李制台和年大帅都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怎么可能还想着定海?”
先是说南蛮水师再无顾忌,再说定海在江南已形近放弃,连谢森脸色都白了,后者很接近于事实。他这个知县,虽被雍正连升三级,却还压在定海,显然是朝廷不愿再多看定海。跟整个江南比起来,定海算什么?
那些一般乡绅眉来眼去看了一阵,都看向潘连承:“总戎大人怎么说?”
这些眼神里含的东西,潘连承都看懂了,他嘿嘿一笑:“我能怎么说?我是为十万定海人着想!来人啊!”
大群绿营兵丁涌入大堂,谢森惊骇地叫道:“潘连承,你胆敢反了朝廷!”
潘连承呸了一口,抬手接连指向谢森和那些豪绅:“你们这帮腐儒,劣绅,就招呼民人替你们卖命,自己却躲在后面数银子。既然这个朝廷都是你们这样的人撑起来,为什么还要为这个朝廷效力?”
谢森气得肺都要炸了:“你要学江西湖南那些兵痞,你分明就是见利忘义!”
潘连承脸不红心不跳:“我是谋利,可我这利顺着大义,何乐而不为?”
潘连承是聪明人,早就看出,李卫和年羹尧已经放弃了定海,雍正更是对定海没什么指望。英华海军对定海志在必得,他何苦去当牺牲品。金山卫的杭州副都统白道隆,在龙门港附近屁都不放一个,虽然没反,却是在暗中当英华走狗。现在他家人都在定海,正是南投英华的好机会。
正要下令拿下谢森和那些豪绅,却不想另一帮兵丁冲了进来,不仅有谢森编练的民团,还有那些豪绅雇养的护院。
谢森咆哮道:“就备着对付汉奸,却不想跳出你这么个大汉奸!”
枪声起了,大堂乱成一团,两方都不敢在这里混战,由手下护着,匆匆分开。
十一月十六日,定海自乱,潘连承的控制力也不足,定海镇标只有一半人跟着他。另一半人,加上谢森等“顽固派”,一面跟潘连承的部下在定海县城混战,一面死守定海港附近的金鸡山炮台。而原本被鼓噪起来抗阻英华的民人,则茫然不知所措,就傻乎乎地看热闹。
十万大山号的舵台上,潘连承羞愧地道:“事情没有办好,还请将军责罚。”
孟松海耸肩回道:“无所谓,这样也好。这段日子,咱们被国人骂惨了,就骂咱们不是爷们,行事缩手缩脚。现在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死心塌地跟咱们做对的人,可就再不留情了。”
孟松海当然无所谓,他得了枢密院的军令,只要定海人拒绝最后通牒,就再没动武的顾忌,潘连承的倒戈对他没太大意义。
潘连承打了个哆嗦,不敢再说话,就见远处港口里,竟然挤着上万民人,他们不是来抵挡英华海军的,当然也不是来欢迎的。当领着他们的乡绅豪商甚至官员军将都闹了分裂,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现在挤在这里,多半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反正英华行事讲仁义,不会轻易打杀民人,只要不跟他们作对,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定海再战,多出无数观众。就见金鸡山炮台上轰鸣不断,港口远处海面水柱升腾。情景倒是热闹,可两艘巨大的战列舰却丝毫无惧,急速逼近。
近到两三里外,金鸡山炮台打得越发起劲。自前次英华海军退却后,谢森跟当地豪绅合力紧急重建,还从宁波等地紧急拉来各类火炮,如今已有二十多门大小红衣炮,自觉足以遮护定海港。
眼见水柱四溅,还有一发似乎打中了巨舰,引得民人一阵欢呼,但接着发现巨舰毫无损伤,自顾自地正在打横,又响起了更大的嘘声,似乎已完全代入了看戏的角色。
接着他们就看到了好戏,一场他们这辈子都未见过的烟火大戏。
两艘巨舰猛然开火,隆隆炮声连绵不绝,即便远在港口另一侧,民人都觉如置身雷云。数十道橘黄焰光从巨舰舷侧喷出,接着喷散为浓烈硝烟。
民人只会看热闹,就觉这动静太惊人了,炮台显然是输了。
虽然这认识肤浅至极,但在此刻,却是看明白了本质。炮台烟尘四起,土物高飞,片刻间就没了声息。
十万大山号的舵台上,刘松定看着那转瞬就没了还手之力的炮台,呆呆地道:“不至于吧,这就完蛋了?”
白正理嗤笑道:“那算什么炮台?连起码的遮护都没有,就辟块平地,把炮架上去,再修道土围子护住,还以为是在城头上架炮呢。”
这边孟松海一脸狰狞地道:“轰!轰足一个时辰!轰得越碎越好,到时收拾起来也轻松!”
不必他说,这支舰队已憋了一肚子气,此刻有了发泄的机会,更不愿放过。先是两艘战列舰轰,接着已被定级为巡洋舰的江河级也冲了上来,那些被定级为护卫舰的小海鲤舰也不愿放过机会,冲到港口泊位区,用他们的十二斤炮从炮台侧面轰击。
在这炮火纷飞的时刻,港口一侧的民人,就只静静地看着,既是被这雄浑不可抗的血火之力给震住,也是在为他们自己的未来担忧。
“南蛮,不,英华……真的不会找咱们的麻烦吗?”
“谁知道呢?反正咱们就是鱼肉,随便哪边折腾的!当初就不该听那些读书人和官老爷的话,呸!”
“人家根本就不屑跟咱们动手,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你瞧这动静,早前人家要对着咱们这么轰,那该是什么景象?”
“我听人说,英华要把定海这里建成一座大军港,驻守这里的官兵成千上万。他们的官兵可富得很,普通一兵,一月起码就是五六两银子。到时食水花销都要投在咱们定海,以后可是发达了!”
“起先还在食水里下毒,起劲赶人家呢。怕到时候人家把咱们一气全赶到其他地方去,享福?别是到琼州去,跟他们抓着的旗人一起享挖矿的福吧。”
人群议论纷纷,渐渐汇聚成一个共识,他们就只是继续看热闹,谁知道英华会怎么处置他们定海民人?
“之前英华不是下过通牒,要定海交出祸害他们的元凶么?”
“元凶……不就是丁老爷、韩老爷那几家么?知县老爷把功劳揽在他身上,他也算一个。”
“咱们打不了仗,可指路总成吧,走走,把那些老爷都盯牢了。”
共识很快化作行动,当白正理带着伏波军再度上岸时,一面是老年人箪食壶浆迎王师,一面是年轻人指路,要帮他们抓捕已逃散在整个定海的元凶。
定海陷落的消息在十一月二十二日传到苏州,李卫跟年羹尧再度对视无语,江南形势,越发险峻了。英华以盐业切进江南,已在江南养起一帮肆无忌惮的盐代,跟江南盐商的大小冲突,连绵不绝。而定海陷落,有可能成溃堤之穴,推着江南各地,纷纷倒向英华。
年羹尧无力地道:“如今是搏是退,必须得有个选择了。”
李卫咬牙点头,这段日子的米盐之乱,其实是他们两人弄出来的。因为他们要严控商货,推行货引制,这让各级官府都扑了上来,在商事上吸血。批货引就是权,这权能换钱。有权插这么一手,江南那是处处关卡,百里十税,不仅商货流通受阻,价格也节节攀升。
其他商货都还是其次,盐这一事更为麻烦,英华以盐业入手,太过阴狠,这本就是朝廷的软肋。要在江南拖延待变,朝廷就必须对江南盐商尽快做出处置。是继续扶植盐商,让他们跟英华所养起来的盐代斗,还是自己把盐商解决掉,以便封住这道罩门?
就年羹尧和李卫自己的看法,在这南北夹磨之际,盐商是只出头鸟,它关联着江南民心。不砍掉这只出头鸟,江南人心和英华盐利结合起来,江南怕是一两年就要丢掉。当然,这就意味着容忍英华盐代把控江南盐业,他们封堵江南商货的门就被打破了。
不砍,甚至扶持盐商,也是一个对策,这就得让官府跟盐商一起,清理英华盐代。这个路子不仅危险,成事几率也很低。
李卫叹道:“江南若是崩得这么快,对南蛮也不是好事啊,他们就没什么想法?”
正说到这,李卫的门子进来了,一脸莫名的诧异,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事。
“老爷、大帅,有……有快信给你们,不是廷寄,是、是从龙门来的信。”
快信?还是从龙门来的?
年羹尧和李卫就觉一股凉气从头灌到脚,英华直接把信发到他们手上,这是什么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