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享保十一年,才十一年……岛津家在这里已经稳稳立了一百多年,再多的苦难也压不垮岛津家,不管是东边的,还是西边的!”
九州岛,鹿儿岛城,跟寻常城池不同,这座靠着海岸修建的险峻城堡没有天守阁。海风呼呼刮着盘城折道,萨摩藩五代目岛津继丰直面着海风的凛冽,嘴里低低念叨着。
“殿……”
家老岛津盛常来了,颤抖的声调,急促的步伐,让岛津继丰原本在海风中稳如磐石的脸色骤然崩解。
“公方不允推迟参觐交代,也不允暂缓京都御所补修,减石恳请也……”
岛津盛常话没说完,就见藩主身形一晃,他赶紧扶住,就感觉藩主的身体如石头一般冰凉。
“这不是萨摩藩一家的灾难,这是整个天下的灾难!跨海而来的双身魔龙比蒙古人还要凶悍,公方是要我们萨摩藩灭亡,然后敞开日本之门,放魔龙进来侵吞了整个天下吗!?”
“我们被压迫一百多年,上到御前样,下到我们藩士,困苦得连饭团都吃不起!现在大敌当前,萨摩藩为天下而战,还要我们背负差役,公方这是失了主君的道义!”
“五年前修木曾川堤坝,我们死了三十多个藩士,那不是累死的,就是活活饿死的!御前样还记得玉里殿吗!?他临死前握着御前样的手,说过什么?说过什么啊!?”
藩邸里,岛津家的家老重臣们哭喊声一片,叩头的响声如雨点一般,将正在出神的岛津继丰惊醒了。
身为藩主,必须定期亲赴江户,在公方(将军)身前听差,这就是参觐交代,跟藩主正妻必须住在江户的要求一样,都是各家藩主献质于将军的传统。而对藩主来说,特别是对离江户最远的萨摩藩,每一次参觐交代,就要一次大出血,起码要花费六万两银。
京都御所补修,跟臣下提到的木曾川堤坝一样,都是公方分派给各藩的差役工程,重点不是工程,而是公方不希望藩下有充裕的财政,这项工程又是五万两。
减石恳请,是这一代公方德川吉宗掀起了名为“享保改革”的大潮,给各藩加增了年贡。每万石要缴百石,萨摩藩封地七十七万石,可实际产出还不到一半,却还要照这个数字加增,眼下形势危急,恳请减石,公方却还是不允。
琉球丢了,萨摩藩年入从八十万两骤减为五十万两,要养活这么多藩士,还要应付这十多万两的差贡,更要整军备战,抵抗即将到来的魔龙大军,这笔账怎么算都算不下去啊,公方这是真要萨摩藩灭藩么!?
岛津继丰的思绪只是滑了一下,马上有被这沉重的帐目给扯开了。身为萨摩藩的藩主,这一百多年来都秉持着一个传统,这也是初代目岛津忠恒传下来的,那就是算账,即便是一个小判,也要算清楚来往。
为什么?因为萨摩藩……太穷了。
萨摩藩前身,战国时代的岛津家,就在即将统一九州时,却被丰臣秀吉挟天下之力压制,被迫吐出了绝大部分九州土地,而一路征服所收纳的家臣,岛津家又不愿放弃,依旧施行御家人制,分土给家臣,容家臣自己掌握土地。萨摩藩从立藩起,就背负上了沉重的财政包袱。
萨摩藩所受封的土地本就贫瘠,自身也没有什么文化,萨摩武士以勇悍著称,却不擅经营,日子过得格外苦,家臣的吃穿都不比农民好多少。当年岛津忠恒攻打琉球,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一个穷字。
得了琉球,却不能完全吞下,因为幕府还要借琉球跟中国联系。萨摩藩只能靠琉球的走私贸易,以及奄美群岛的黑糖补充财政。一藩只是脱离了饿死的边缘,依旧在半饱半饥之间挣扎,还因为幕府不想让萨摩藩吃饱,总是百般刁难,这挣扎也更为艰辛。
“玉里样说,主无仁,臣无义!公方这是在蒸杀我们萨摩藩!我们就该……”
“揭竿而起!”
“对!反了公方!”
臣下的呼号终于让岛津继丰的魂魄彻底归位,他怒吼道:“就这样被公方打败了!?这才是公方最希望看到的吧!?借着镇压反乱的机会,把我们萨摩藩彻底消灭,七十七万石大藩,分解成七十七个万石小藩,猴子没做到的事,乌龟没做到的事,历代公方没做到的事,你们都帮他们做到了!”
臣下们伏地痛哭,场面无比凄楚。
岛津继丰咬牙道:“这一百多年来,我们不是在跟公方斗,我们是在跟自己斗!再穷再苦,我们都能活下去!现在公方也不是我们的敌人,真正的敌人是南面的魔龙!就算不为整个天下,就为我们自己,也要努力活下去!我们不会失败!”
没错,魔龙……魔龙才是最大的敌人,这个敌人已经恐吓了萨摩藩四五年。
早在六七年前,萨摩藩就已知道,中国南面兴起了一个大英国,击败了强大的大清国,控制了整个南洋。甚至占着吕宋的西班牙人也被赶走了。来往琉球的中国商船,全都挂上了那种恐怖的双身龙旗帜,据说那就是“英朝”的“国纹”,也是那“英朝”被称呼为魔龙的由来。
大英商船来往琉球频繁,萨摩藩虽也从中获益,但对方在琉球所表露的那种“天朝上国”的姿态,更让萨摩藩忧心忡忡。《掟十五条》只是密约,以前不敢泄露给大明,后来不敢泄露给大清,现在同样不敢泄露给以华夏正朔自居的大英。
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五年前,大英的“庞大舰队”终于来到琉球,主张他们的宗主权,从那时起,琉球就再不是萨摩藩的后花园,而成了血肉横飞的火线。萨摩藩派驻琉球的官员不是被杀,就是自杀,琉球靠着羸弱的力量,以及魔龙的傲慢,将战争拖了下来,可萨摩藩也为此付出了太多的牺牲。
最大的牺牲还是三年前派去的两千援兵,不指望夺回琉球本岛,就希望守住出产黑糖的奄美群岛,却没想到这两千人被魔龙的大军尽数斩杀,消息传回来时,一藩彻夜哭号,那可是两千藩民,上百家臣!
在鹿儿岛城避难的尚敬王三子尚穆和琉球官员早就提到过魔龙战舰的威猛,以及“蓝衣众”的凶悍,而逃回来的家臣更哭告“红衣众”的坚不可摧。一百多年前,萨摩藩靠七百铁炮征服了琉球。可魔龙大军人人都手持铁炮,据说十人就持一门大筒,更有劈山裂石的国崩,这已不是凡人所有的力量,根本就是魔军降世!
岛津继丰魂飞魄散,急急求助江户,却被一盆冰水迎头泼下。年富力强,心高气傲的公方德川吉宗压根就不相信他的说辞,只以为他是一如既往地哭穷,还语带讽刺地说,琉球不是你萨摩藩领有的吗?出了倭寇,连守护自己领地的职责都尽不到?
岛津继宗明白了,公方远在江户,根本就不清楚中国发生了什么变化,天下之外到底是怎样的世界,而他萨摩藩就是天下的西大门,正当在魔军的正前方。那股魔军,握有灭亡天下的力量,琉球不过是第一步,萨摩藩不过是第二步,魔军的最终目标,可是整个天下……
他和整个萨摩藩在惊惧中艰难度日,捱过了三年,噩梦还是来了,魔龙的舰队已出现在种子岛海面,据说船帆遮天蔽日,虽然没有之前在琉球出现的那种巨舰,可个头仍然比天下间最大的安宅船还大,更载着令人肝胆皆裂的国崩。
岛津继丰加重了语气:“我们不会败!天照大神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有神风!有萨摩武士的气节!有为整个天下阻挡魔龙之军的光荣!”
听到家主坚定的语气,家臣们也纷纷止了哭号,眼中绽着凛然不屈的精光,没错!萨摩武士的光荣不能被他们这一代人败坏!就算公方在背后拖后腿,就算魔军无比强大,他们也要死战到底,就算全部战死,也能让天下看到他们萨摩武士的忠勇!
岛津继丰脸上沉毅,心中却在不停拨着算盘珠子,还有什么挽回的机会吗?如果对方只是索要琉球的宗主权,自己该提出怎样的条件,既能补偿损失,又不至于触怒魔龙呢?
正想到这,刚刚沉静下来的堂内又响起凄厉的哭号。
“殿!我们琉球这一百多年来尊奉萨摩藩,殿可绝不能抛弃我们琉球啊!”
是琉球的尚穆,他手脚并用,爬到了岛津继丰面前,使劲地叩头道。
“英人递来了通牒……”
陪着尚穆进来的是琉球三司官上谷山亲方安赖,也叫土利和义,他像是被巨大的痛苦碾压着内脏,说话都变了调。
通牒!
家臣们哄地跳了起来,像是树上的猴子一般摇摆着身体,表现出自己的紧张和愤慨。
岛津盛常接过了书信,看的同时眉毛也跳个不停,周围的家臣脖子也跟着那眉毛的节拍上下起伏着。
“殿……英朝要我们护送信使到江户,向公方主张他们对琉球的宗主权。”
好半响,岛津盛常才吐出了这么一句,堂内沉默了一阵,再是哧哧的长气喷吐声,吓死了,原来不是对他们萨摩藩的通牒……
岛津继丰脸色未变,可他脊梁骨都已经软了,心中还隐约流过一股甜蜜到腻人的黑糖般幸福感。这魔龙真是太……可爱了!萨摩藩苦求江户支援,却毫无回应,本以为要自己独力抵御魔龙之军,却不想魔龙居然主动要找江户!
被搞昏头了吧,不清楚《掟十五条》的本质是什么,还以为是江户是这条约的幕后主使。先是大明,再是大清,现在是大英,一直都犯这种错误,当这天下是华夏神州的天下,主君就能主宰一切。当年大明在丰臣太阁身上犯的错误,现在居然又在我们萨摩藩身上重犯了。
“好!我们护送!”
岛津继丰根本就忘了还趴在他前方地席上的尚穆,如此坚决而有力地道。
“为什么还要兜这么大个圈子?琉球就是萨摩藩的藩属,这事铁板钉钉,江户离这事其实很远。”
种子岛西侧海面,四艘修长的巡洋舰静静泊着,周围还有十多艘海鲤舰护卫,旗舰“淮河”号上,白延鼎不解地问。
“不打一场,日本人又怎么知道我们的厉害呢?是啊,萨摩藩该是知道我们的厉害了,可萨摩藩不低头,亲日的琉球人总会觉得自己还有靠山。而萨摩藩……就是一群穷逼,脖子格外硬,要他们认输的难度,比打败幕府海军的难度还大,所以……咱们选容易的事办。”
白延鼎身边是一个老者,一身民人打扮,可说话的语气,竟像是在教育白延鼎,而话中的豪情也如他眼中的沧桑,止不住地喷薄流溢。
“范老大是说,咱们跟日本一国海军对战!?”
白延鼎瞪大了眼睛,既有兴奋,也有紧张。日本不是琉球,不是交趾,甚至也不是暹罗,幕府虽然锁国,可百多年前能跨海运送十多二十万大军攻朝鲜,海上力量绝不容小觑。若是英华一国海军都压来了,倒没什么顾虑,可眼下他只有这四艘巡洋舰和十三艘护卫舰,这事似乎有些悬吧。
老者嘿嘿一笑:“怕了?”
白延鼎摇头:“只是不太明白,为何范老大觉得,绕过萨摩藩,直接敲打幕府更管用?”
范老大……原来这老者,竟是当年惹起广东福建海商风波的范四海,算算他被李肆以军法审裁,流遣扶南的刑期也到了,不知怎的,居然跟着白延鼎所领的舰队,跑到了日本来。
另一个嗓音响起:“因为咱们来这里,要解决的可不只是琉球的事,原本琉球就只是通向日本的跳板,咱们怎么能舍本逐末,凡事策划以琉球为先呢?”
这人赫然是勃泥公司总司,原任枢密院海防司南曹主事的陈兴华,当然,前一个职务已成过去,现在他是海防司的老大。
范四海点头:“没错,琉球是咱们通向日本的跳板,但还只是前半段,后半段就是萨摩藩,如果握住了萨摩藩,不仅能搭起稳稳的桥梁,琉球事也一并解决了。”
再一人道:“先别看得那么远,咱们看住了萨摩藩就好。”
面色沉重,眼瞳中聚着雪耻的急切之光,这人正是塞防司的老大冯静尧。
白延鼎有听没有懂,摊手道:“我这个总领,就是给三位老大打下手的,你们说话,我动手……”
范四海呵呵笑道:“别当咱们说得多高深似的,其实很简单,咱们现在对日本的企图也就是通商缔约,同时割断他们跟琉球的宗主关系,未来怎样,还看皇帝对日本的处置方针。而不管远近,这三件事里,萨摩藩都是关键角色,必须把他们拉上咱们的船,而且也有这样的机会和可能。”
白延鼎隐隐有些领会,叹道:“还是范老大知日本事,真要我来领军,恐怕又得像总长……哦哦,不是说冯郎中你啊。”
说到琉球这几年的耽搁,罪魁祸首之一就在身边,白延鼎赶紧住嘴。
“我也就知皮毛,但我知道谁更清楚,瞧,该是他来了。”
范四海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船外,一艘小艇正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