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紧靠着城墙的一处民房附近,仆着大片清兵,围着口子的不仅有红衣和灰衣,还有不少老百姓。士兵们正用刺刀“检查”着尸体,一个戴着方巾的读书人恨声道:“知道这祠靠着城墙处有裂口的只有当地人,而且还是读书人!真不知是谁……”
话音未落,尸堆里跳出来一个人,大概是刺刀捅人的情形落在了眼里,不敢再装死。他一个四面作揖,惶急地喊道:“我是城里人,是县学里的先生!清兵掳了我,逼着我带路的,真不是我有心要……”
他这话也没说完,周围民人已是一片鼓噪,内奸!还是县学先生在当内奸!
之前那读书人厉声喝骂:“何泰巍!果然是你!鞑子过峡江时,县学就召集师生,帮官府安定逃难百姓,你却不知所踪,你是有意去给鞑子带路的!你还有没有廉耻!?”
被同僚揭穿底细,那何泰巍破罐子破摔,反嘴骂道:“什么鞑子!?县学书文把理学削到只剩气理原道,我看这一国才是鞑子!我是为正道统而带路,你们这些鞑子,个个终有报应!解奚侠,你枉为解缙后人,竟然连祖先所守之道都忘了,我看你才没一丝廉耻!”
众人都愣住,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有抱着理学道统不放的?看样子是一直潜藏着心志,清兵打来,自觉有了出头之日。
那解奚侠怒极反笑:“理学?你何泰巍的祖辈可是何心隐啊!阳明先生的心学之后,你怎么就背弃了祖先之志?”
何泰巍回嘴得格外利索:“我跟何心隐只是九服相沾,怎么就算是他后人了?他背离道统,就是个鞑子!”
解奚侠也道:“我不像你,祖先都不敢认!解缙就是我祖辈,我还引以为荣!但时势变幻,祖辈所守之道,我不愿再守!程朱理学,在这一国,早如朽木,反倒是天道多合心学,我以天道为索!你这等腐儒,要在天坛去叫嚷理学,看不被万人诘笑!”
两人这一斗嘴,其他人也卷袖子清喉咙,竟然要掺和进来,辩上一辩。
吉安府本就是文盛之地,庐陵的白鹭洲书院也是鼎鼎有名的文苑,新建的白鹭洲学院跟湖南几家书院所改的学院一同蜚声国内,是有志于古学经义之道的读书人的圣地。
吉安儒盛,明时庐陵人解缙就倡程朱理学,还希望朱元璋将理学定为跟诗、书、易、礼并立之经,虽未得逞,程朱理学也由此更上一步,牢牢占住了道统的神位。
理学之外,心学也在吉安有很深根基,王阳明曾任庐陵知县,总督两广、江西和湖广时,在江西留下众多传人,以至于江西有心学“江右王门“之称,此刻他们所立之处,正是王阳明的祠堂。
后来的泰州学派,颜钧和何心隐也都是吉安人,怀着“民胞物与之志”的何心隐,因为学说跟国中天道所提的天人之伦相应,也格外受到推崇。而泰和人罗钦顺,因倡“理气一体,天道不移”,更是国中天道学派借以融炼理学的重量级人物。
让这帮书生吵起来,那就是没完没了,事情还变了质。一个红衣校尉当机立断,挥手道:“何泰巍事涉叛国,应由法司审裁,来人啊,把他押到法署去!”
士兵将何泰巍押走,解奚侠带着一帮人跟在后面,依旧嚷嚷不停,一副不将何泰巍辩得低头伏罪就不罢休的架势,看得官兵们眼角直抽。
倒也不是那些人真迂腐到极致,就跟校尉还有心详细交代一样,此时全城已平静了许多,气氛再不如之前那般紧张。
也许是清晨那一炸的动静太大,也许是各处渗透佯攻都未得手,总之,这一日的庐陵已安定下来。
“啊,怎敢劳动夫人……”
傍晚,县城医院里,童竞悠悠醒转,一个妇人捧粥喂食,却是庐陵知县的夫人,顿时惊住了。
贝铭基的声音响起:“夫人跟小姐们全来了医院护理伤员,我女儿都在伤兵那边忙乎,别以为就你有这待遇。”
夫人年纪不大,自小从深闺里养出来,还不太习惯抛头露面,跟其他男人接触这么多,只腼腆地笑笑。
不敢再提这事,童竟问贝铭基:“都督,形势如何?”
贝铭基一身轻松:“援兵到了……”
援兵早该到了,只是一国运输系统从北向南,转为从南向北,这番大调整花了不少时间。如今差不多理顺了,兵力和物资正源源不断从南面折返。
“桂真带着第六师和两个炮营来了,放了一个炮营入城,第六师在城南扎营。锡保一早丢了刺刀队和汉军营右翼总统,本就泄了气,现在形势有变,他更是心虚。西山大营正撤了东西两面,聚在城北,准备跟我们正面对决呢。”
贝铭基一边说一边暗道,赵君良该去赵桂真和第六师问问,为什么他们汉军旗人也有心气,跟他的“大清”为敌?
童竞担忧地道:“会不会把西山大营吓跑?”
贝铭基眉毛也耷拉下来了,之前他不想丢庐陵,不仅贾昊认可了,总帅部还紧急把没休整好的第六师拉了上来。此时认真想想,童竞的担心也成了他的心事。之前之所以放弃了两个州县,不止是顶不住清兵,更是贾昊长江方略的重要一步,放弃庐陵也是一个选项,真正目的是把整个西山大营,还有田文镜的江西兵,全都坑在这里。
“希望大都督那边,能尽快来扎口袋吧……”
贝铭基这么说着,现在他反而希望清兵的战意能继续保持下去。
“这坑太明显了,鞑子一眼就能看明白。”
长沙,大都督府,鹰扬军都统制方堂恒也皱着眉头。
“就跟当初雍正兴兵南下,事先还故意放风一样,谋算都在明处,可咱们不也是反应慢了一步么?雍正想出坑,西山大营想跳出坑,他们也得算算划不划得来,来不来得及,而且……”
跟前一阵子比,贾昊已轻松了许多。
缅甸那边早在年初就基本解决了,据说吴崖把沙廉几乎轰成了平地,不列颠人屁滚尿流地求和。但通事馆还需要进一步的军事配合,吴崖必须继续向孟加拉方向保持压力,所以大军没有全部回撤。
现在通事馆基本把不列颠人吃得死死的,盘算着以军事压力压穿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进而逼到不列颠议会桌前。有望让朝廷在继葡萄牙和西班牙之后,再跟不列颠这个欧罗巴强国达成协议,让其承认英华对整个南洋的统治权,同时承认英华在天竺也享有殖民利益。
据小谢的判断,有葡萄牙和西班牙人配合,再把法兰西东印度公司也拉进来,这个目标有望实现。
加上缅甸初平,还需要大军镇守,安定局势。因此铁林军回不来,众多新编师也回不来,只能拉回最多一半。
可贾昊已经满足了,有鹰扬军就足够。鹰扬军、虎贲军和神武军六个老红衣师到位,足以担当起锋锐的矛头。加上其他新编师,他手中已有十万以上的正规军,再有义勇军配合,他这个大都督,手握兵力已经开始向昔日的吴崖接近,长江方略的可行性几乎是八九成。
贾昊未尽之语,方堂恒说了出来:“而且鞑子怎么也想不到,咱们能这么快就拉扯起一支长江舰队。”
贾昊也笑了:“我自己都没想到,小孟那帮年轻人,可真是能耐啊。”
年轻人……
贾昊只比皇帝小一岁,今年不过三十二岁,方堂恒三十一岁,这点年纪就以老人自居,方堂恒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原本他自己也是这般心态。
“有时候想想,咱们还真是心老了,很多事情都没预先想到,如果之前有所准备,也不至于到这时候来抓瞎。”
若不是孟松海那个三人组能干,贾昊的长江方略就是另一番模样,而他的大手笔也就难以实现。想到这,贾昊嘴里说自己,心里却在抱怨朝廷和枢密院。这么多年了,就没想着制长江水路?什么事都要陛下提点?特别是枢密院,根本就是尸位素餐嘛!
他们这拨人很有默契,方堂恒听出了他的抱怨,却是在为枢密院说话:“江防跟海军不同,得靠人堆,没有战事,养着那么多人浪费银子,有一点巡查水路的也就够了。而且之前枢密院也在等蒸汽轮船,有了这船,人就能省很多。再说了,人心在自己这一边,跨江而过不是什么难事,小孟这么快拉扯出长江舰队不就是明证么?”
贾昊点头,确实,先前是没什么需求,眼下建长江舰队,也是出于他这套胃口极大的长江方略。如果是持稳而进,控制长江水路的迫切性可没那么大。
他还是发了一句牢骚:“我看还是跟江防到底归陆海哪一边管有关……”
方堂恒嘿嘿笑道:“小孟把长江舰队划拉给海军,可要遭萧老大痛骂。海军总共才三万人,预算就那么多,现在小孟一下鼓捣出来上百条破船,好几千人,要怎么安排,萧老大估计得挠破头。”
贾昊也笑了,就知如此,当初他才没压下孟松海的要求。
“你既来了,时机已经成熟,现在就看小孟是不是能在洞庭湖解决掉岳钟琪的水师……”
“那岳州方向,是不是该动一下了?”
两人商议着长江方略的实施,说到了岳州,贾昊牙痛似的又皱起了眉头。
“岳州……那谢参将真要动起来,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现在形势已基本在贾昊的掌握中,江西方向,给了袁州陈廷芝一师援兵和一营二十门火炮,基本可以守稳袁州,庐陵方向,贝铭基有了第六师和两个炮营支援,攻不足,守该有余。江西安抚使侯同均亲守建昌府,清兵在那个方向兵力不多,也该没问题,江西大坑的坑底应该能兜住。
而湖南方向,岳钟琪鉴于水路受威胁,同时湖北绿营不再可信,感觉独木难支,已不再攻常德,正向洞庭湖退却,估计是想确保荆襄的安全。鄂尔泰探得了展文达的意外后,也发动了几次攻击,企图占个便宜,可岳州守军因展文达战死,正满腔恨意,鄂尔泰没讨到半分好处。谢定北到岳州后,按部就班地布置岳州防务,基本没什么问题。
可为什么他就对谢定北那么不放心呢?
贾昊暗自检讨,觉得自己成见太深,人家自投英华后,老老实实,从无劣迹,想来还是那张谄笑的脸面太招他忌了。
“鹰扬军转战南北,真是够辛苦的,今晚好好慰问一番。”
“慰问?有什么好节目?”
“保密,不过……不管是你,还是下面的官兵,肯定都会喜欢。”
“咱们最喜欢的还是赶紧顺江直下,把这袋子收紧。打缅甸打出了无数战功,怎么也比不上复华夏故土荣耀。”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步出大都督府,外面人马来往,满眼火红,映得人心头暖洋洋的。
“岳钟琪所言不差,南蛮的谋算已无比清晰,就是要顺江直下,拿武昌和九江,然后将田文镜和西山大营一并吞掉!皇上应急招田文镜和锡保回防南昌和九江一线,臣与岳钟琪扼守武昌,当能粉碎南蛮此谋。”
湖南临湘,鄂尔泰在大帐里奋笔疾书。
“大军回头了,白总领代领北洋和大洋两舰队,到时也将自海路支援,咱们应该速作布置,你这江南都督,准备先吃哪个?”
“李绂手下毫无将才,江南绿营也烂透了,不必放在心上。江宁和京口的旗营也没什么战力,完全可以留在后面,等着他们自己被江南大势冲垮。我最关心的还是年羹尧,他把杭州一带笼得一块铁板,手下两万军队也像模像样,首先得除掉他!”
江南龙门,刘兴纯正跟怀远军都统制,江南都督韩再兴商议着。
杭州将军府,年羹尧跟谋主左未生也正谈着绝密之事。
左未生语气迫切:“皇上就靠西山大营和田文镜在江西翻腾,岳钟琪和鄂尔泰有心无力,李卫不通军事,即便南蛮亮出明谋,他们也未必能从容应对。”
“皇上不在前线,看不清局势,这明谋他也未必全信。到时形势逆转,怕南蛮之心不只湖广江西,还要吃下江南,大帅,咱们就该先下手为强!”
年羹尧慨叹道:“南蛮行事,真是……真是出人意料啊,竟然生生用银子砸出来一支水师,逆转了大江水路之势。”
他还有些犹豫:“师出无名啊,皇上毕竟还能算雄主,若是我行事真让他太过忌惮,他要治我,有百般手段。”
左未生道:“此时哪能讨得正名?在折子里预先埋下一线,到时米已成粥,为了大局,皇上怎么也得认了。”
年羹尧沉吟片刻,决然点头:“我年羹尧之前错过了一次,又行错过一次,现在怎么也不能再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