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曹府早在几年前就已洗脱了富贵之尘,大门口都杂草丛生。四月乍暖,一个十六七岁,穿着薄衫的少年正出大门,一阵风卷来,地面淡尘飘飘,人也哆嗦不定,双手下意识地拂马蹄袖,才发现自己穿着眼下江南时兴的箭袖英士衫。
正了正头上同样还不习惯的无翅乌纱,少年叹了口气,抱着胳膊逶迤而行。出了巷子,再转过几处被竹脚架裹起来的工地,骤然陷入一片喧嚣之海。车流人流滚滚,叫卖吆喝不断,不时响起刺耳的哨子声,多半是警差在抓小偷。
裹在一群人里,左看看右看看,趁着车流的空当,这群人轰然冲过街道,个个身手矫健,有如武林高手。可还有倒霉鬼脚下太慢,径直扑在了一头驴子上,就听驴嘶人嚎,再是“娘西皮”等等骂声大起。
少年为今天成功地一次过街而庆幸,脚下也轻快了不少,进到一家茶馆,伙计迎面招呼道:“沾哥儿,老规矩么?”
曹沾应道:“老规矩,头春三叶龙井,茶瓜子、猫耳朵、天目山笋干各一碟……唔,还有中流报。”
寻着茶馆角落里坐了,曹沾开始打发每日的闲暇时光。他入了苏州学院的明经候补班,正等着同窗聚齐,讨论五月江南春闱的题目。
英华科举最关键的就是秀才到举人这一途,也就是从县学考入学院。学院分了进士、明法、明算、明经、弘文、博学和国史七科,科举自然也分七门。进士偏重治政制策,明法明算国史顾名思义,弘文是诗词赋曲,博学则是礼乐古学。
对江南士子来说,这几科都是要回炉重造的学问,相比之下,也只有偏重于圣贤言的明经还是长项。可要命的是不止孔孟,也不止理学和心学,还有先秦百家和唐宋之儒的学问,这都要重新学过。所以学院才开了候补班,提点他们补学备考。
英华科举已非明清格局,甚至仕途也少了许多特殊待遇,但对埋首圣贤书半辈子的士子来说,不参加科举,不出仕还能干什么呢?即便明经学成后,也不过是去地方当学谕教谕,仕途终点就是一省学政,还要跟弘文、博学和国史几科的人抢饭碗,可终究还是仕途。
曹沾这年纪,在一帮二三十岁的同窗里可是异数,可他心境却已磨得比同窗还沧桑。家族在江南变乱里受舅爷李煦照顾,虽家境败落,却还守住了家里的老宅子,还有百来亩薄田,但对比少时家族的光鲜,胸怀天地之差,自非一般人能比。
原本他对未来还有一分憧憬,英华复华夏,清弊政,开出千年未有之局面,也觉自己有了伸展抱负之地。可前一阵子,舅爷李煦因江宁织造案入狱,家族顿时失了遮护,家里人成天愁眉苦脸,既担心李煦,又担心曹家被牵连,连带他也觉前途一片黯淡,再想到小表妹李香玉这么小年纪就遭这人世苦难,更止不住地悲嘘哀叹。
一口茶下腹,身心稍暖,曹沾压下伤怀,翻开中流报。江南虽有多家报纸,但以谈北面满清为主的中流报却是江南士子的必读,也许在报上看到大清的桩桩狼狈,才能平复自己那颗身在新国的不安之心吧。
“淳太妃宁太妃月前扶军机大臣吴襄得户部尚书,总理厘金事务大臣,满清已成三方鼎立之势。”
“年羹尧以宁远大将军之职独领山东、淮北军政,虽与西安的靖边大将军傅尔丹两足分立,但其人权柄更重于傅尔丹,据传与两太妃嫌怨甚重。年初乾隆招年羹尧进京,就因年羹尧得闻是两太妃进言而称病不行。”
“内外之间,尚有恂亲王允禵总理八旗事务,以及京营诸部,同时提领关外之事,与汉臣之首张廷玉水乳交融,直隶总督鄂尔泰也紧附骥尾。”
“财在两太妃,军在年羹尧,人在恂亲王,乾隆虽亲政,龙椅却是架在这三条支离椅腿上。紫禁城传,乾隆日日沉浸我英华百巧玩物,几无理政之心。”
看了最新一期满清时局分析,曹沾心头畅快,还好当初听舅爷的话,真要北归满清,还不知是什么日子。
接着他又皱眉,舅爷这一关,到底能不能过去……
报纸再翻页,是中流的国内报道,题目就让曹沾一怔,手里的茶杯停在了空中。
“金陵群钗齐叩阍,怜香惜玉好皇帝。”
题目下是一幅四格版画,寥寥数笔,就将一个故事勾勒得一清二楚。第一副是华贵威武的銮驾,第二副是一群小女子跪伏在銮驾前,第三幅是皇帝跟一个小女子对话,第四幅是一排小女子押在道旁,女卫的棍棒正要落在身上。
中流报这一则版画报道着实损人,只看标题和画,观者下意识地就以为是讽刺。曹沾天资过人,自不会这么肤浅,可一扫内文里带着“李香玉”和“李煦案”的字眼,再按捺不住,悲凉瞬间透心,接着涌起无尽的愤怒。
“昏君!”
咣当一声响,茶杯砸在桌子上,茶水和瓜果小吃飞溅,曹沾勃然而起,表妹竟然为她爷爷去叩阍了,孝烈!圣道皇帝居然还要杖责柔弱无力的小女子,昏聩!
旁桌也有人咂嘴道:“是啊……真是个昏君!”
曹沾正引为同志,却听那人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地道:“怎能容小女子公堂质法!?这是牝鸡司晨啊!”
那也是个书生,径直将一份《江南时报》凑到曹沾眼前:“你看看你看看!皇上竟然允了那李煦的孙女跟一帮小女子与官府对簿公堂,这还有没有体统了!?皇上就该在这帮小女子叩阍时,径直用木棍抽烂了屁股,再丢到南洋去!还那般怜香惜玉地用纸杖,罚孕期,佳话也不能拿国法来儿戏嘛!喂喂……”
曹沾脑子一个急刹车,差点憋出了内伤,仔细再看中流报,才知道了事情根底,长出了口气。
那书生还喂喂地求着同感,曹沾一把扯过报纸道:“女子就不能上公堂了!?本朝还有女将军女山长女盟主呢!不要瞧不起女子!我表妹可是一等一的才学,比你这腐儒强得多了!”
那书生作痴呆状,不明白这事怎么跟这少年的表妹能扯上,又听旁边一人道:“你就孤陋寡闻了,这公堂对簿,也是皇上和贤妃对垒哦,真真大戏,且有得热闹呢。”
曹沾一目十行扫完《江南时报》的报道,说的是李香玉以《皇英刑律》为据,要为爷爷李煦出讼,为此跟一帮姐妹组成了讼师团,正大张旗鼓地准备跟杭世骏为首的江南刑庭公堂对战。
听那旁人之话,他和书生都来了兴趣,有内幕!
李香玉和那帮小姑娘都是贤妃娘娘的学生,据说皇上在道上杖责了她们后,贤妃娘娘就跟皇上闹了别扭。为了给学生们挣回面子,贤妃娘娘在背后撑腰,让李香玉带着小姐妹公堂出讼。不仅是救李煦,还要落皇上的面子。
原本李煦案的重点是在工商和官员上,李煦不过是个陪衬,皇上本该无心治李煦重罪。现在惹了贤妃娘娘的怒火,皇上自然要低头,公堂上作作戏,安慰了贤妃娘娘,皇上那后园就算平了。大家都知道,皇上对几位娘娘,那是百依百顺,宠爱有加哦。
这一番地摊货色倒出来,曹沾和那书生异口同声道:“呸!”
再一客人道:“就该呸!这种乡野俗言也拿出来卖弄!你们都不懂,皇上这是要梳理法务!之前就有洋人在龙门学院讲法,法司的大半人手,还有岭南各家学院的明法科学生都来了江南,就准备大修律法。这一场公堂诉讼,可关系着一国的未来,且有得看呢!”
曹沾心中一个大跳,忽然自卑了起来,表妹不仅孝烈,居然还能参与到这样一桩事业里,为一国定法而抛头露面!相比之下,自己还埋头在诗词文曲和圣贤书里,真是太没出息了。
正在发呆,同窗群聚而来,伙计收拾了一番,众人落座后纷纷议论着明经试题。
见曹沾还在发呆,同窗问:“沾哥儿,你怎么不说话?”
曹沾醒过来,目光闪起异样的光亮:“我该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了,这明经科,我再不愿考!”
见曹沾拂袖而去,同窗们相对无语,有人幽幽道:“又少了一个……”
曹沾受表妹触动,开始寻找自己的未来,李肆搅起的历史大潮里,又一根细细分支岔了原来的方向。
而在此时的江南,因李煦案而掀起的风潮,更吸引了众多人瞩目,就等着公堂审案的那一日,旁听席的三百个席位早已预约一空。
“赛里斯人的法律史还真是久远得令人头皮发麻,这些书也不知要读到什么时候,还是去看看现场庭审,感受一下赛里斯人的法律传统吧。”
龙门礼宾馆里,劳伦斯爵士放下了因翻译不给力而异常生涩难明的《礼记》,对这场诉讼满心好奇。
“陛下还真把国法当儿戏啊,竟让一帮小女子来出讼,打又打不得,吓又吓不得,到时庭上怎么收拾?”
江南行营法司署里,一帮法司官员愁眉苦脸。
“我看你们是白学了《皇英刑律》,对讼师就知道打骂?不去厘清条文,备妥案证,在这里瞎抱怨什么?陛下哪点儿戏了?这事陛下说过什么?《皇英刑律》许了民人自讼和代讼,李煦的孙女出讼,合情合法!”
八府巡按杭世骏怒声斥责着部下,但他心头也揣着一滩苦水。他就是李煦案的主理,本以为对李煦的处置已是极轻,却没想到那李香玉跳了出来,一板一眼照着规矩出讼,背后似乎还是贤妃娘娘撑腰。
为此他专门请示了史贻直,史贻直就冷着脸回了一句话:“难道你们连小女子都斗不过?”
这让杭世骏颇为纠结,且不说这不是跟小女子斗,而是跟贤妃娘娘斗,斗的依凭还是国法,这事就有些……
“巡按啊,这案子咱们就照着老规矩走了过场,要较起真来,就如拿识微镜看人脸,那是处处孔洞……”
具体办案的上元县通判崔同唉声叹气,这也正是杭世骏头疼之处。历朝历代,那都是先定罪,再找罪名。英华国法虽经修剪,但搞这一行的不是旧清官员,就是红衣兵出身,脑子里依旧是“绝不放过一个坏人”的思维,嫌犯首先有罪,然后再看罪大罪小。冤枉人这事,在他们看来,那是极少可能。你没罪,为啥要抓你呢?
就像李煦,他的罪可摆在明处。这案子掀出来之后,江南各路人马都来找法司诉苦,说英华复江南前,大家都被这李煦害惨了,一定要借这机会严办。法司左右权衡,只是定了个中罪,感觉已是施恩了。
可没想到,这李香玉在贤妃娘娘的支持下,要在这案子上较真,就这案件而言,李煦还真没大罪。法司为定罪,还很作了些手脚。要在公堂上摊开了审,那是浑身窟窿。
“贤妃娘娘是饱学之士,据说连慧妃娘娘都在支持,有她们帮手,这一案可真是难堪啊,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借此案敲打我们法司……”
还有人这么一说,众人哀声更起。贤妃是个大藏书家,更有一个学院在手,引经据典这事,谁能比得过她?慧妃更是可怕,神通局虽已不归她掌握,可只要一句话,要什么证据消息,她能弄不到?
哀怨之余,连杭世骏都有无辜之感,这简直就是皇帝把家务事搞上公堂了嘛,却把法司弄来背黑锅,可怜自己还巴望着江南按察使的位置……
“难道真没办法了?”
想到公堂审案时,多半会被一帮小姑娘戳得浑身筛子,杭世骏等人就觉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杭世骏愤声道:“小女子难养也!再成了讼棍,真是双倍的难缠!”
崔同紧皱的眉头一弹:“讼棍……为什么我们不能用讼棍?”
嗯……
众人先是大惊,然后若有所思。
没错……讼师就是专门找国法的漏洞,挑对方的刺。跟自己为敌时就是无耻混蛋,可为自己办事,那就是自己的混蛋。
英华跟前朝不同,讼师已是一门正规职业。但多见于商部主理的商庭,替东主办理争产、索赔等商诉案件。民案上讼师也很活跃,也多跟财产利益有关。刑案上更多只是写申冤状纸的状师,而不是讼师。毕竟官府定罪,除非另外求告,否则民人很难翻案。
沉默许久,杭世骏悠悠道:“可有合适的人选?”
一个官员拍掌道好巧,“南海宋子杰正在江南招揽公司生意,昔日他可作过一任通判,刑律他很熟悉!”
宋子杰……
连杭世骏都抽了一口凉气,“宋铁嘴!?”
金山卫,江南行宫,李肆失笑:“他们也知道拉宋铁嘴出来,脑子总算还能用。”
史贻直在旁有些惶急:“此案若是被翻,我法司威严何在?”
李肆不悦地哼了一声:“不要老拿旧朝比新朝,朕的权柄都被削了,官府难道还想将法之权柄全捏在手里?此案翻不翻不是问题,关键是翻得大家心不心服,更重要的是。要让法司知道,让老百姓知道,威严是在法,而不在官府,不在法司。”
他叹气道:“你主理法司多年,立起国法这事,你是有功的,但你若不能为这一国立起法权,你就是功亏一篑啊。”
史贻直愣了片刻,忽然想到之前在淮扬学院,李肆所谈的《权制论》,顿时醍醐灌顶,一脸羞愧地拜伏请罪。
李肆摆手,示意不以为罪。传统思维确实太重,像史贻直这种满清官员出身,又执掌法柄多年的人,不可能一下转过弯来。所以他也是循序渐进,没有把一揽子方案丢出来,事情还得具体的人来办,他作的只是引导。
“李煦案不过是台面上的事,法司以后要习惯案子被翻。翻习惯了,自然不会再担下本不该担的责任。就说这半年来,因族田分户案而引发的诉讼已累积八千多起,一半都没审结,人人都呼号不公。你与朕真正要做的,是建起法之正途,让法为民所用。咱们理顺了法判这一桩,才能上溯到法权,由此让法为公法,为国法,而不是王法和官法。”
史贻直再深深长拜,他确实悟了。
“那么这李煦案……”
他还想从皇帝这摸个底,至少搞清楚,法司要替皇帝背多大黑锅。
“就让这公堂当作赛场,看谁能得鳌头吧。”
李肆还真没放在心上,史贻直顿时松了口气,接着又捏了把汗,暗道回去后得好好鞭策杭世骏等人,就算要输,也不能输在一帮小姑娘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