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事馆谢知事曾在政事堂讲《寰宇政志》,王道社更直接列出我英华百年的陆海大敌,那就是不列颠和罗刹。臣虽不谙外事和商事,但以史为鉴,以我映外,也有一些心得。”
陈万策半路出家,投段宏时门下,以真理之学重读历史,加之本就熟悉鬼谷子谋术,这些年经手政务,也已立下名声。目前以门下侍中之职,跟江南行营总管刘兴纯、川陕总督吴崖,以及各省巡抚一同靖平国中,朝野都认为他很有可能入阁,成为第四位次辅。
陈万策这一开口,显然是要从历史人文的角度谈,李克载恭恭敬敬地伺立聆听。
“不列颠,居于欧罗巴西北,区区岛国偏隅,素无传承,乃蛮荒而起。葡萄牙、西班牙乃至荷兰人出欧罗巴,行船寰宇,不列颠人才衔尾而追。前三国相继败落,不列颠人雄踞欧罗巴,此时已有与法兰西人分居双极之势。而其霸业东西急进,王道社以不列颠为海路宿敌,虽失偏颇,但观西洋和天竺之势,也不无道理。”
“罗刹,居于欧罗巴东北,亦然如此。罗刹之地本就苦寒,其国其民彪悍无畏,此时其国之所以能败瑞典等北方大国,多赖其王彼得一世雄武大略,厉行变革。此外罗刹人还据东正教一脉,国中无道统之争,与拒罗马公教,自立国教的不列颠人份外相似。”
“寰宇大争之势,恰如我春秋战国之争,谢知事和王道社都言不列颠为海上秦国,罗刹人为陆上秦国,臣深以为然。秦国何以一统天下,这十多年来,人人都持天道和真理重解,该是已经说透了。”
说到秦国,李克载也露出了有些不以为然的神色,的确,英华一国重究历史,秀才这一级的读书人都已经有很深刻的认识。
秦国为什么能一统天下?传统认识无非是地利、人和,然后得了天时。
而如今的知识分子,经历了从满清到英华的转变,对这个历史过程看得更深了。简要地总结,根本原因在于秦国是“旧世界”的边缘,外于上个时代的利益格局。
当时势变幻,特别是人口越来越多,社会关系越来越复杂,贫富越来越与传统的等级制脱节,旧时的分封制再难维系住整个社会的运转时,旧世界不得不革新求变。
此时中原各国不约而同地走向郡县制,但作为“旧世界”的中心,中原各国的利益格局已积淀太深,包袱太重,变法都不完整,而秦国作为后起的学徒,却能变法到底。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起点低,铆足了劲向前搏,不行的话也总比别人血流得少。
不仅是基础好,秦国变法的动力也足,跟富庶而优雅的中原各国相比,秦国算是一帮苦逼加粗人,为了过上好日子,一国同心,不以学习他人为耻。
“欧罗巴与我华夏各有不同,最大一桩差别是他们族群各异,言语相差。不像我华夏,书同文、车同轨,天下行郡县已近两千年,早立起了大一统的大义。欧罗巴诸国此时都还是分封制的底子,因此不管是不列颠还是罗刹,都不可能如秦国一般一统欧罗巴,但其国崛起的道理,却跟秦国没有太大区别。”
“罗刹雄主彼得一世的革新,有如秦国变法,所行桩桩新法,都学自欧罗巴的‘中原’。一旦他新制既成,自然要向外扩张。”
陈万策以秦国代入,谈了罗刹人为何能崛起,这只是背景,接着他话锋一转,回到了李克载的问题上。
“方才臣讲的是罗刹人为何能有占土之力,而殿下问为何罗刹人如此热衷于占土,即便踞了整个极北之地,还如豺狼一般,南下侵边?答案很简单,殿下该很清楚,极北之地甚虚,土地辽阔,所产却不多,罗刹人对土地的渴求自非一般人所能体会。”
“这就像我华夏各地的农人,对土地也有不同感受一样。西北贫瘠之地,数十亩才能养活一户人,可江南腴膏之地,不到十亩田就能让一家饱暖,甚至还能读书。大家都道西北人粗犷,江南人秀致,却不知在西北,不粗犷不足活,在江南,失小即是贪心不足。”
“恕臣说得粗俗,罗刹人久居苦寒,对土地的垂涎已深透骨髓,可他又不是疯子,而是有章法。这种饿殍,入了酒宴,第一件事不是踞案大嚼,而是跑到每张桌子上去吐唾沫,先赶跑客人,再慢慢来吃。他想要的不是一顿饱,而是一辈子饱。”
陈万策说得形象,李克载也嘿嘿笑了起来,觉得这比喻格外形象。
“臣接着说殿下问的第二个为什么,为什么我华夏做不到?”
“这一问本就问错了,我华夏已经作到了啊。昔日黄帝出渭河,并炎帝,驱九黎,方有我今日华夏!不仅是占地,从关内到中原,再到江南乃至岭南,本是烟瘴荒莽之地,今日也已阡陌纵横,纵观寰宇,有哪一族能如我华夏这般开疆拓土,立下数千年之业?”
“如今我华夏独踞寰宇东极,便是人口繁衍,也有南洋诸地可容亿民。极北之地,若不是粗犷于西北人十倍的苦民,又怎会看得入眼?既无欲,则无求,极北之地本就不是我华夏所需,我们当然做不到罗刹人那般地步。”
陈万策这一说,李克载愣住,听起来倒真是很有道理呢。老祖辈打下了偌大的家底,后代要振作,首先考虑的是光大祖业,其次是挑着沾边的新业发展。跟罗刹人那种苦逼去争冻土荒原的事,就像是去抢叫花子的饭碗,这不合道理啊,除非这后代脑壳被门夹了。
再品了好一阵,李克载皱起了眉头,陈万策这话虽然有道理,却不合他的心意。所谓脑子长在屁股上,他想要赢赌约,因此说什么“我们就是当不了秦国,学不了罗刹人”这种话,再有道理,对他来说都是错的。
更何况,陈万策说的这番道理,恐怕也是“道理长在屁股上”,陈万策的立场很清晰,即便不反对北进,也反对以北进为主。李克载再想得深一些,觉得这家伙本就是术儒出身,跟国中的腐儒,以及都察院那帮儒党都是一个德行,总要批评父皇当作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用兵西北之策,在朝野都不乏反对之声,陈万策显然也是其中之一。
“陈侍中说不列颠和罗刹这两个海陆秦国的根底,说得很是透彻,不过就这般说服殿下放弃琢磨北庭的念头,怕还是不够的。”
另一个声音响起,却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宋既。见得宋既,陈万策苦笑道:“宋学士又是准备说一通商货之道么?”
宋既摇头:“商货背后自有大道,我英华现在就是靠着这般大道重组一国,变化比秦时变法还要来深透,侍中何以还如此轻贱?侍中方才说到罗刹人变法,我看还有商榷之处。罗刹人哪里是变法呢?彼得一世新政多在强军上,不及其国政根底,未削贵族,未释农奴,实质不过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
姿态优雅,言语从容,可两人却是针尖对麦芒,正是一场舌战,李克载心中欢悦,看样子宋既该是支持自己的。
宋既继续道:“侍中说到罗刹人的贪婪,让宋某想到了一个词:矫枉过正,还有俗语叫饿殍亡于暴食,可这些话大家之所以老说,就是因为事实即是如此,变革总是要多走几步,扩张也总要超于极限。秦因彻法而兴,也因彻法二世而亡,隋因起大业而定势,也因急功亡于炀帝,大家因此而似乎有了定论,凡事过犹不及。”
“可此论是否放之四海而准呢?宋某觉得,并非如此。”
“以罗刹人而言,为何他们能占了极北之地,还在不断东进和南下?不仅是想要得商货,还在于罗刹人想要得商路,尤其是海路。在西面他们跟北方诸国大战,在东面他们一路东进,占了堪察加半岛,他们的探险家还在极北之缘的冰洋中摸索海路,这都因他们想要挣脱陆域的束缚,跻身成为寰宇自立之族。”
这说得有些远了,李克载开始挠头,他不太懂,海路?
宋既却没理会大皇子跟不跟得上,自顾自地说着:“如今天下是商者之世,寰宇一家,互通往来。有殖民而聚财货的,有往来贩运生利的,但都要借海路而为。海路就如大道,在这商者之世,谁偏了远了这大道,就如被绳索勒颈,一国一族的命运再难自定!”
“海路并非简单的海域或者港口,还包括来往之路是否受他国钳制,罗刹人先是为毛皮,而后是为土地,到此时,东洲,也就是欧人所称的美洲已不是生地,罗刹人在欧罗巴虽争得了出海口,海路却异常狭窄,还受多个强国挟制,他们自然会想在东面获得通向美洲的海路。”
宋既摇头道:“土地生利,不仅在于土地本身是否能耕种,能养活人口,是否有矿产百物,还在于土地是否如关隘大道一般,在格局中另有利害。这利夺下,不止是农人有利,工商乃至一国诸民都有利。兼具此利的土地,便是荒漠,能夺的也该去夺。罗刹人之所以对土地如此炽热,背后是还被这种利推着啊。”
说到这个,李克载明白,插嘴道:“这就像是漠北和马六甲,他们本身是没什么利的,可要过漠北才能北进,要制住南洋,就得封住马六甲那道门户,所以才会去占。”
陈万策当然不服宋既的观点:“我们华夏本就有海路,罗刹人自去寻他的海路,我们何至于与罗刹人在极北荒原相争?这是损他人而不利己之为啊。”
宋既呵呵笑道:“寰宇一家,东西相近,靠的是商路。不管是海路还是陆路,商路靠地利而成。而地利本天成,他人得了,我就失了。就这事上来说,他人得利就是损我!理儒经常说的一句话,在这事上很贴切,天下之利本是定数……”
这辩论有些深了,主题已经转到“生存空间”,李克载懵懵懂懂的,就觉得自己好像掀开了一层神秘的幕布,幕布后那五彩斑斓的新世界,正在呼唤着他一步步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