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还只是滋扰他人,轻罪而已,若是再动手,那就是劫掠他人,非法禁锢,加上你这清人身份,罪加三等!我英华国法森严,你真想试试!?”
男装丽人貌虽柔弱,如一碰就碎的玉瓷,可樱桃小口一张,吐出来的话语却跟刀片似的,语气也格外强厉。
旁边看得清楚,听得明白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之声,“状元娘”的低呼此起彼伏。
李香玉,圣道二十一年,开放女子入科举,这位小女子一举夺魁,拿到了明法科状元,英华无数高才男儿热泪横流,也因她的横空出世,反对女子入科举的声浪才节节攀升,使得朝廷不得不退步,将女子入科举的范围限定住。即便英华已有盛唐风范,可男权主义的根基依旧不容反动派动摇。
这位状元娘挺身而出,大家都不着急了,都准备看一出好戏。
“哟噢……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小嘴挺有味的,嗯?状元娘?哈哈……我李继恩真是有福了,状元娘的面子我一定给,再加一百两,由状元娘陪着我共度春宵如何!?”
那自称是李继恩的瓜皮帽马上就转移了目标,身边下人提示了李香玉的身份,他却另有理解,女子什么时候能得状元了?那肯定是青楼的花号嘛。看这状元娘,即便一身男装,那清丽姿容也没掩住半分,让吃惯了荤腥的花花公子欲念高涨,张嘴就来。
白皙面颊瞬间布满愤怒的红晕,李香玉咬着银牙,弯月眉抖直了,恨声道:“念着你是沈复仰的客人,还给你留一丝情面,你要自找罪受,就别怪我不客气!”
那李继恩该是在北面从小泡在蜜罐里,压根不知天高地厚,犹自腆着脸道:“状元小娘子要怎的不客气啊?国法?这世道不就是金银最大么?天大地大,金银最大,这不是你们南人挂在嘴边的话么?这就是你们的国法吧,我守的就是这法啊,三百两金子不够,五百两!”
没等李香玉回应,又一人自她身边站起,依旧是男装,比李香玉高出半头,柳眉凤目,英姿飒爽,跟李香玉竟是梅兰相绽,各有摄人风情。
“狗鞑子!你那话没错,可还少了一句,金银最大,还得是我英华的金银。喏,就是这个……”
这姑娘捏起一枚钱币,指头一弹,叮的一声抛在那李继恩的脚下,却是一枚镍币,民间俗称白铜钱,有一文、五文和十文之分,看大小就是眼下已经当作鸡零狗碎的一文钱。
“我这一文钱,买你给我香玉姐叩一刻钟的响头!”
姑娘面色淡然,语气却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你此时不卖,便是香玉姐不忍心,姑奶奶我也要你后悔生在这人世!”
李继恩呆住,也不知道是被这姑娘的话吓住,还是被这姑娘的绝丽风情摄住。
其他人倒是没认出这姑娘的来历,大厅角落里,刚带着保安急急赶来的飞天艺坊常务管事却呆住了,看看这姑娘,再看看角落里的李肆,转转眼珠,朝保安摇摇手,示意先别露面。
这边李肆既是头痛,又是好笑。之前他之所以赶紧缩手,并非是为李香玉。小香玉当了他三年肆草堂文办,自不会对她有所顾忌。要命的就是李香玉身边这姑娘,正是他大女儿李克曦。这公主跟李香玉是铁杆闺蜜,闲了就会去金陵,跟在金陵女子学院任教的李香玉厮混,也不知这两丫头怎么有心跑来大观园玩乐,可李肆却不好意思跟女儿当面撞上。
“李公子,你这是作什么?”
沉寂仅仅持续了片刻,一人有些狼狈的出声,正是巨阀沈复仰赶来了。
“作什么?这是花楼,我当然只能作花楼该作的事了。沈东家,这姑娘是谁啊?”
李继恩拉住沈复仰好奇地问,他这种人也不是毫无眼色,见这姑娘气宇非凡,口气吞天,也感觉对方来头不小。但他贼心高炽,对这姑娘又怀上了垂涎之意。
沈复仰正满腹苦水,下人急急找到他说了个大概,他也看到了李香玉,先不说这位状元娘他得罪不起,今日之事铁定会登上报纸,到时面对舆论汹汹讨伐,他还不知该怎么收场呢。早知这李继恩如此不堪,就不该带他来大观园。
顺着李继恩这话,他转视李香玉身边那姑娘,顿时就觉一对钢针扎入左右太阳穴,头盖骨似乎都崩裂了。
“大……大小姐!?”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周围有脑子灵醒的人也变了色,大小姐?沈复仰又不是谁的家仆,能让他自居仆人身份的,这一国还能有谁?
再想到李香玉与皇室的交情,众人目光立时就直了,莫非这就是那位俗称小魔女,多年都嫁不出去的大公主?心里这么想,眼里越看越像,真别说,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严贵妃嘛!
周围一圈人呼吸都放轻了,再看沈复仰和李继恩,特别是那瓜皮帽李继恩,目光已满含怜悯。看你跋扈,看你放肆,大公主放了话,你是怎么也逃不掉了。
李克曦冷哼道:“沈叔叔,真要护着你这客人,就让他照刚才我说的办!噢,对了……”
叮的一声,她再抛过来一文钱,“再朝那台上的姑娘磕头赔罪,让人家点头才行,否则香玉姐也要为她讨还公道。”
两枚小小的白铜钱躺在透亮的大理石地板上,一点也不起眼,可在那李继恩眼里,却如刀子一般径直割着他的脸皮。
沈复仰回头看过来,低声道:“李公子,先面上认个错吧,后面的事好商量……”
李继恩爆发了:“沈复仰!你把我请过来,就是这般糟践我的!?我干爹可是李莲英!你糟践我,就是糟践我干爹,糟践我干爹,就是糟践当今太后!别说太后不高兴,我干爹一句话,你就别想在北面揽生意!你自个掂量着办!”
“哦呵呵……李莲英……”
“嘿嘿……太后……”
李香玉和李克曦被气笑了,原来是这么大来头的人物啊,周围看客们也都吃吃笑个不停。
沈复仰看看李继恩,看看两个李姑娘,再看看人群中已在拿笔记着什么,肯定是报纸快笔的家伙,嘿哟一声跺脚道:“李公子,你这不是死罪,我沈复仰能保你命,你就自求多福吧。”
他再对两个李姑娘道:“沈某处事不当,招来这祸患,还望依法论处……”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道,北面的生意当然不会因这一场恩怨断绝,但肯定也会有大损失,要挽回这损失,还得找通事馆和南北事务署出面,这个人情欠下来,西院都要受牵连,真是何苦来哉。
李克曦白皙手掌一搓,兴奋地道:“好!沈叔还是懂道理的,姑娘们,先扁一顿出气!叫这狗鞑子嘴贱!”
银铃般的脆喝声中,席上四个同样男装的姑娘纵身扑出,粉拳绣腿一出,那李继恩身边的几个下人当场仆地,接着李继恩就被四个姑娘围住,蓬蓬啪啪一阵闷响,还依稀听到了骨裂之声,包括沈复仰在内,周围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你们可是武道盟的九段高手啊,别辱没了我娘的真传,使劲地打!”
李克曦捏着拳头,两眼放光地叫着,看她这模样,若不是有这么多外人,估计她也扑上去围殴了。
听着那李继恩惨叫声不绝于耳,李香玉朝李克曦白了一眼:“刚才还说以法论处呢,你这就先违法了,这是伤人罪啊。”
李克曦撇嘴道:“这狗鞑子给脸不要脸,还讲什么律法!?再说了,有香玉姐你这么个状元讼师在,有罪也能辩成无罪的嘛。”
李香玉再白一眼:“你啊,别诬陷我是那种肆意操弄国法的恶德讼师!”
四个姑娘在那边打人,两个姑娘在这边斗嘴,看客们鼓掌叫好,李肆却是想要吐血。自己这大女儿为啥嫁不出去?小时古灵精怪捣蛋,大了又把她娘那一套江湖作派也传承下来了,唉……
女儿家总是心软一些,四个武道盟九段高手,严三娘咏春拳传人一阵海扁,那李继恩也不知折了几根肋骨,躺在地上,只剩下哼哼的力气,姑娘们就停了手。
李继恩几乎成猪头的脸颊上还浮着不甘,犹自赌咒发誓地道:“我是太后的干孙儿!太后跟圣道爷的关系,你们难道不清楚?我就等于是圣道爷的干孙儿!你们完了!”
噗嗤……
非但众人倒抽凉气,为这李继恩所受的教育感到悲哀,就连正喝茶清火的李肆也喷了茶,嘿,自己什么时候弄来了个干孙儿?还有,茹喜那妖婆就是这么攀污自己的?
李克曦柳眉倒竖,几乎快咆哮了:“姑奶奶我可没你这个鞑子干侄儿,再给我打!”
这话道出了身份,可那李继恩没听清楚,旁边沈复仰怕这家伙再吐什么惊人之语,连小命都保不住,赶紧护住他,低声劝道:“李公子,这是大公主……”
李继恩一呆,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不知道是疼痛还是畏惧。接着一幕令人瞠目的场景出现,他手足并用,刷刷爬了几下,似乎刚才那一顿暴揍丝毫没伤到他。
就见他蓬蓬如鸡啄米一般叩头,嘴里喊着:“奴才狗眼不识泰山,奴才这就叩头!”
他再如狗一般爬向舞台,朝台上还呆着的舞姬蓬蓬叩头,边叩边喊:“小娘子恕罪恕罪!我狗鞑子不知礼数,得罪了小娘子,该死该死!”
舞姬被吓住了,连连摆手,那李继恩又朝两个李姑娘爬过来,见他转瞬就变了狗奴才嘴脸,李克曦憎恶地道:“滚!别再脏了地板!”
李继恩咧嘴道:“是是,大公主总是怜惜奴才的,终究是一家李嘛……”
李克曦就觉恶心之感直冲咽喉,她还真第一次见到这么贱,这么会顺竿子往上爬的人,一个劲地甩着手,还对那四个随侍姑娘道:“等会你们可得用香皂搓十遍手,别脏了身子。”
李继恩如蒙大赦,正朝外爬,李香玉却不放过他:“地上的钱捡起来,这是买你响头的!”
见他乖乖捡起那两枚白铜钱,还一脸烂笑,仿佛受了天大的恩惠,李香玉再道:“这事可没完!刚才你非礼女子,滋扰人身,还得查你是不是非法入境,你就等着律司的公告吧!”
听到还有牢狱之灾,李继恩一下软在地上。
再看看一边的沈复仰,李香玉轻哼道:“今日是我跟大公主在,才能治这狗鞑子,若是我们不在,沈董,你怕是花钱就能消灾,说不定还准备花钱逞了这厮的恶欲吧?”
沈复仰拱手苦笑:“状元娘误会了,沈某在外或有行止不当之处,在内却是绝不敢亵辱国法的。”
李香玉直视着他,两人目光间隐有雷电来往,接着李香玉点头道:“希望如此……”
见两姑娘再没他话,沈复仰才朝下人点头,扶起那已软瘫成烂泥的李继恩匆匆离开。
“大公主雷霆霹雳,整治狗鞑子,人心大快啊!”
“贵妃那红雷女侠的名头有传人了!”
沈复仰李继恩消失,大厅里赞颂声不绝,片刻后更起了如潮掌声。
李香玉经历过不少大阵仗,颜色倒还如常,李克曦很少出外,今日露了一大脸,粉面通红,抱拳四面作揖,很是兴奋。其他倒没什么,大家赞她如娘亲这话让她非常高兴。
此时显然再不好呆在这里,李克曦和李香玉慰问了台上的舞姬后,招呼着随从就要离开。刚转出大厅,却被一人拦住。
“我家主人有请二位姑娘一叙……喏,就在那边。”
那人凉帽遮住半边脸颊,李香玉没看清,暗道收拾了一个狂妄自大的狗鞑子不够,又跳出来一个什么人物?正要招呼随从赶人,却见李克曦两眼发了直,脸色也一下白了。
“格……格……”
因为太过吃惊,李克曦话都抖不利索。
那人扬头,露出一张高原红的脸颊,嘿嘿一笑:“大公主,连我格桑顿珠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啊。”
他再看向李香玉,眨眨眼:“李文书,好久不见。”
两个李姑娘如乖乖女一般,跟着格桑顿珠去了,李克曦更是一脸沮丧,丝毫再无刚才那气宇轩昂的女侠气度,嘴里就一个劲地念道:“完了完了,要被禁足了。”
大厅之外,一间适合私人相会的小厅里,李肆嘣的一声给了大女儿一个暴栗:“小女侠,你能啊,你娘指派的师姐们是卫护你的安全,不是当你的爪牙当众殴人,作威作福的!”
李克曦惨叫一声,一手捂额头,一手抱住老爹胳膊,撒娇道:“父皇就知数落女儿,那小鞑子太可气了!若是娘亲年轻时在这,怕一脚就踹碎了他的心窝子!女儿这已是够温柔的了。”
李肆对女儿历来都很宠溺,这一撒娇就再摆不住正脸,无奈地道:“有你香玉姐这个状元娘,还何必你出手,好好的斗法戏,就被你给坏了!”
李克曦吐吐舌头:“早知父皇在,女儿就不抢这风头了。”
李肆没好气地道:“到楼上去等着,等会跟爹一起回宫!爹还有事跟你香玉姐谈。”
李克曦乖顺地退下了,走时还朝李香玉递过来同情的眼色,仿佛她们二人的密谋已被父亲识破。
厅中只剩李肆和李香玉,李肆才悠悠道:“小香玉,老实坦白,拉上克曦这张狗皮,到这大观园来,是要卖什么膏药?”
李肆原本不准备露面的,可刚才李香玉跟沈复仰之间那淡淡的敌意,让他忽然意识到,李香玉不是埋在学院里教书,就是忙着办大案子。如今她是国中讼师会的会董之一,历来主张女权,绝不会无故跑到这多是女戏子,近于风月场所的大观园来休闲,来这里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女儿李克曦则是她抓来的一面挡箭牌。
李香玉已离开皇宫六七年了,昔日的小丫头已长成清丽佳人,跟李肆间隐隐有了一股疏离感。李肆直觉地感应到,这疏离感不仅源自于时间,还含着一股恼意,似乎对他所为有什么不满。
沉默片刻后,李香玉道:“陛下既有所问,小女子怎敢不答?小女子直言,来大观园,是查探南北贼人联手,逼良为娼一事……”
李肆动容了,南北联手,逼良为娼!?还在这大观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