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着各式图案的船帆几乎遮蔽了整条胡格利河,加尔各答刚刚显露雏形的港口不堪重负,北侧的军用码头也不得不开放给民船使用。
无数商货正来往于码头和帆船之间,身着丝帛,头戴网巾或者乌纱的华人呼呼摇着扇子,盯着商货装卸,而缠头天竺人则一身短打,甚至大半上身精赤,在烈日下一身油汗,或扛或抬,忙碌地搬运着沉重的货物。
圣道二十三年,继吴崖在西域摧毁准噶尔汗国之后,贾昊在天竺也压迫受波斯人控制的莫卧儿皇帝穆罕默德·沙签署《德里条约》,割让孟加拉邦为英华所有。孟加拉土邦王在去年已被西洋公司废黜,领地大半被西洋公司控制,实质上已沦为英华属地,《德里条约》不过是承认现状而已。
消息传回国中,天竺顿时成为新的淘金之地,吸聚了英华国中大批商贾来此寻找商机。之前南洲东洲的金山引发了一场移民潮,而天竺引发的是资本潮乃至野心潮。
西洋公司作为殖民公司,拥有孟加拉的管治权、工商税权和关税权,英华商人在这里倾销英华商货,组织原料出口,都有很多优惠。同时西洋公司还承包有孟加拉的土地税权,实际履行着国家的职责。
西洋公司自身只能培养商业人才,行政人才不足,因此广募国中精英,对比国中,西洋公司的各级管事也就相当于官员。如果勇于进取,甚至能获得西洋公司的分包业务,管治一县一郡之地,自收赋税。定额之外的余款可以光明正大地揣入自家腰包,这等美事,让不安于国中体制的野心人士满心畅快,纷纷涌来此处。
当然,那等野心人士终究是少数,更多的人都只求安稳发财。英华岭南和江南轰轰开动的机器正贪婪地吸聚着各种原料,生产出的商货也迫切需要找到买家,就在这来回大潮间逐浪,足以吃得满嘴流油。
从消息传出到眼下的九月,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自国内压来的商船就结成了浩大船队,几乎能从胡格利河一直排进孟加拉湾。
加尔各答不仅是西洋公司所有,还是西洋舰队的一处基地,只是处于内河,不如吉大港那样重要,仅仅只是用作后勤补给。西洋舰队在民港北侧建了一处小码头,配备若干仓库,驻有若干伏波军和配属的天竺土兵,同时也协助加尔各答防务。
盛夏的加尔各答很有些难熬,但基地里的海军官兵依旧紧扣衣领,打起全副精神,监督着在此处卸货的民船。这里毕竟是军用码头,若是民船里藏有细作,窥去了军情,那可是严重事故。
“天竺真是个蒸笼,这里能出产佛陀,还真是让人惊奇,别说什么菩提树下,就是让我泡进河里,心思怕也定不下半秒钟!”
基地副使(副司令),海军校尉安平远揪着自己的衣领,吐舌头瞪眼地发着牢骚,几乎可以肉眼看出的蒸汽正从他身上冒出。
基地正使,肩章上绣着三颗铜星的海军骑尉白了他一眼:“所以佛陀能成佛,而你就跟猴子一样,始终变不成人。”
这个年轻军官身材修长,皮肤晒得黝黑,负手而立,如标枪一般,充盈着一股新时代军人的昂扬感,可清秀眼眉又透出温和优雅之气,两种气质混合在一起,足以让国中姑娘们小心肝乱颤。
安平远瞅瞅背上满是汗渍,脸上还一直滴着汗的同伴,低声嘟哝道:“殿下又在哄人了,猴子怎么能变成人……”
这位年轻的基地司令正是今年实岁二十的李克载,因第三次锡兰海战和后续行动有功,现在已晋升为骑尉。待这趟差事结束后,就要回刚开办的吴淞海军学院深造。
可这趟差事却很是离谱,担任加尔各答海军基地的司令官……
就海军而言,这种后勤职务不是野路子出身的边缘人担当,就是出了什么差错,被上面从战舰部队丢过来的。
李克载也确实是遭了发落,去年他怂恿胡汉山赶在英华和不列颠所缔结的和约送到锡兰前,先主动出击,将败逃到锡兰的不列颠海军彻底解决掉。
这个建议没什么问题,可要求他所在的戚继光号战列舰担当主攻,就有大问题了。胡汉山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还给皇帝打小报告。皇帝训斥海军老大萧胜,说你们海军里有些人走上了邪路,将个人利益凌驾于大局利益之上,你得好好调教下。
于是萧胜发下军令,太子殿下就这么灰溜溜地被发落到岸上来守三个月基地。
“这是磨砺我的心性,就算我不能甘之如饴,也必须平心静气。”
李克载这么告诫着自己,此时烈日当空,他脸上倒是沉静,心中却还是揣着一丝火气,父皇真是阴损啊,有个这样的皇帝老爹,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用父亲小时候灌输给他的莫名其妙的“科学”洗刷了安平远,李克载再将注意力转向正在卸货的那艘商船,就觉得这艘船的船主很有些古怪。大家都是满载着商货而来,而这艘船却不停卸下各式杂物,家具居多,就像搬家似的。
“小心哦,只是摔坏了一个角,把你们卖上十遍都赔不起!”
踏板下,一个锦衣胖子尖声呼喝着,李克载盯着四个大包头(天竺苦力)前后抬着的东西,观察了好一阵,才看出那该是一张床。
舌人呼喝了一阵,再对那胖子笑道:“老爷怎么不用吊车啊,人搬还真容易出事。”
胖子年岁也不小了,将近六十的模样,可说话气力很足,架势更是摄人。舌人一句话,他回了一大段,唾沫星子喷了舌人一脸:“这是精瓷云床!吊车?一吊就得散架!每一节床骨都是景德镇烧出的上品精瓷细眼壶,里面装着的药气不仅能辟邪驱瘴,还能滋养保健……”
李克载眯眼,心想舌人怕也跟自己一个想法,也不知这胖子花了什么大代价,能保着这床漂洋过海还没出事。精瓷云床,也亏这些暴发户能寻出这等奢侈之法。
胖子竖着三根指头摇晃不停:“三千两啊!这架床值三千两!还是定制的,光有银子可买不到!没这床,我能在这鬼地方睡得着觉!?”
他再用手遮住烈日,摇头不迭:“这鬼地方!不是帮朋友,我才不来呢,就跟油锅似的……啊啊!别动!”
话没说完又尖叫起来,原来是舌人一翻译,大包头们被吓住了,原本这床就重,现在更是挪不动脚步,床也径直下沉。
胖子一声尖叫,倒让惧到极点的大包头来了力气,稳住了床,但怎么也下不了踏步。
转头扫视周围,这里因为是军用码头,来这里上工的大包头不多,都在其他船上装卸,胖子半天没找到多余人手。
视线转到李克载这却停住了,胖子招手道:“喂!大包头!叫你们呢,过来搭个手!银子好说!”
李克载愣了一下,眼角瞄到两个大包头才恍然,不是喊他呢。不过那胖子眼力价依旧很差,就没看到那两个大包头上身穿着衣服么?人家不是劳力,是基地所属的巡兵。
如果李克载没在这,两个天竺巡兵多半还是要去帮个手的,华人老爷有拳有权还有钱,可不是他们这些达利特(贱民)得罪得起的。
但李克载这个大老爷就在眼前,他们可不敢乱动,见这个年轻的大老爷没说话,他们就像瞎子聋子一样,毫不理会那胖子。
李克载心情也不是很好,如果胖子不这么跋扈,他也就顺手帮一把了,可这胖子不仅豪奢,还眼中无人,他也就默然以对,看这胖子怎么跳腾。
胖子果然急了,抖着肥滚滚的肚腩“滚”过来,终于看清了那两个大包头的打扮,知道跟眼前这个年轻军官有关,径直朝李克载道:“小军爷,唤他们搭个手吧,咱们乡里乡亲,可得帮一把啊。”
一边说还一边塞过来一张红票,票面图案是双身团龙,正是英华银行发行的一两钞票,俗称为红龙票。国中物价虽然见涨,这也是一般人一月收入的四五分之一,就当着随手的小打点,不得不说,这胖子出手真是阔绰。
李克载还在发愣,似乎一下子难以进入角色,他还真是从没有过被人打点过,至少是没被一张小红票打点过……
安平远一直在四下张望,胖子上前,他才下意识地拦在李克载身前,再见胖子递来绿票,本就如蒸虾的脸顿时由红转黑。
“什么人!?想干什么!?”
安平远一声喝,胖子吓了一哆嗦,下意识地躬身低头道:“小人钟……”
太胖,腰是弯不下,脑袋也只点了一点,名也没报完,然后这家伙就找回了心气,带着些恼意地嘀咕道:“不帮就不帮,这么凶干嘛!?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不知礼数……”
心气随着嘀咕越来越足,这家伙似乎不满在两个小尉官面前丢面子,哗啦又抖出一张绿票,票上图案是孔子头像,十两!
胖子摆出居高临下但又笑得灿烂的和蔼面容,晃着绿票道:“二位军爷,这样总该伸手了吧。”
安平远脸色已由黑转白,这胖子还真是不知死活呢,趾高气扬地用钞票扇太子的脸?
他正要起脚将这胖子踹开,英华军纪森严,军民关系也比历朝历代都融洽,但跟军民一家亲还是有很大距离的,更何况这胖子是主动送脸上门呢。
腿还没抬起来,就被李克载拦住了,年轻的太子微微笑道:“好好,帮你一把。”
见太子也笑得灿烂,安平远心有所悟,没再说话,就看着李克载招呼两个巡兵去帮那帮包头。那胖子见自己的票子没被拒收,笑笑走了。可一边走却一边摇头低叹,像是在痛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连这点随手之劳,都必须掏钱来买。
李克载捏着那张绿票,脸上笑得更为古怪,安平远问:“殿……克载,什么章程?”
精瓷云床悠悠下了踏板,朝侯在后面的马车挪去,李克载朝安平远比了手势,后者两眼一亮,竟是憋不住笑,吃吃地跑开了。
眼见那三千两宝床离马车还有十来步距离,一阵急促号声猛然响起,两个天竺巡兵下意识地松手立正,这是基地里的巡守集结号,他们可不敢有丝毫违背。
哗啦……当啷……
脆响声连绵不绝,价值三千两的精瓷云床摔在地上,瞬间变作三十两都不值的碎瓷片。
在胖子、舌人以及另外四个包头惊骇欲绝的注视中,两个巡兵喊着“一二一二”的号子,屁股都不拍地跑掉了。
“我的床!我的精瓷云床!”
胖子抱头尖叫,四个包头对视几眼,很有默契地撒起丫子,大脚开溜。
“姓钟,又是个胖子,一定不是好人……”
一边李克载脸上还保持着微笑,肚子里却快意地骂着。父亲曾经说起过早年凤田村的故事,其中就有个钟胖子,那还真是乡亲呢。
不过那个叫钟上位的胖子,跟眼前这个胖子该不是一个人吧,可惜了。
李克载正暗爽时,胖子却泪眼婆娑地捞着宝床的碎片,心中翻腾如怒涛,“老天爷,你就喜欢整我是吧!我钟上位这辈子是倒了什么霉啊!”
“老天爷,我恨你——啊啊!我的床——!”
卸任的珊瑚州总督钟上位,刚踏足天竺,就又遭遇了沉重打击,他悲愤不已,再次发出了凄苦的命运之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