缕缕阳光透过窗台,投射到书房之中,使得房中简约的摆设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光辉。
这是苏牧的书房,现在却成了方七佛思考对策的静谧之地。
他喜欢苏牧的书房,因为他是一个简单到枯燥的书生,他不擅长吟诗作赋,也不钻研典籍经义,他崇尚的乃是经学致用,纸上得来终觉浅,他希望将书上所学,都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
在这一点上,苏牧与他方七佛可算是殊途同归,书架上并没有太多的诸子百家,更多的是一些阴阳杂学,旁门左道,甚至被当世读书人贬为歪理邪说的禁书!
也许正是因此,方七佛才真正看到了苏牧的底蕴,才让他下定了决心,不惜力排众议,留下了苏牧,因为他知道,苏牧跟他,是同一类人。
旁人很难想象,这位圣公麾下第一大谋士,竟然不通黑白之道,对围棋只是九窍通了八窍,一窍不通。
但这并不妨碍方七佛的兴致,在这个暖洋洋的早晨,永乐朝的首席大谋士静坐于书房之中,手里拈着黑白子,正在棋盘上起落。
棋盘上已经落下不少棋子,虽然没有任何章法可言,但还是能够看出,黑色一方占据了不错的优势。
眼下方七佛正把玩着一粒白子,眉头紧锁,不知该如何落手。
一个臭棋篓子对着棋盘苦思冥想无良策,难免有些装模作样的嫌疑,但当雅绾儿进门之后,却不愿打扰,只是将今早的调查结果收到后背,静静坐了下来。
方七佛几次伸手缩手,最终还是举棋不定,只能将白子放下,朝自己的义女招了招手。
虽然明知雅绾儿看不见,但奇怪的是,他这一招手,雅绾儿便转过头来,展露出能将春天召唤回来的笑容,而后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
“结果如何?”
“起爆点有三个。”
雅绾儿虽然是方七佛最为信任的人,但她从来不会多嘴,更不会参与决策,不会向方七佛提任何的意见,她要做的只是纯粹的汇报,至于决断,这是方七佛需要做的事情。
方七佛看着雅绾儿放在桌上的三份赤硝,有些意外,又有些释然,将赤硝捻起来嗅闻了一下,轻笑着问道。
“你怎么看?”
雅绾儿心里有些小小惊讶,因为义父很少会询问自己的意见,在她的眼中,没有什么难题能够难得住她的义父,从来没有。
可今天却不一样,他先是手执白子,举棋不定,又破天荒询问自己的见解。
她无法看到方七佛那丰神俊逸的英姿已经变得暗淡,也看不到花白的头发从他那飘逸的鬓角处钻出来,使得他的两鬓染了霜白。
她无法看到方七佛那标枪寒竹一般笔挺的腰杆,已经被军中俗务压得有些佝偻。
她能够感受到自己在长大,因为深夜里她的身体会忍不住涌出对男人的渴望,但她却感受不到方七佛的老去,曾几何时,她觉得义父是不会老的,她觉得方七佛那强大的智慧,甚至能够打败岁月。
她一直渴望着这一刻,义父将自己当成大人,听取自己的意见,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之时,她心里又有些难过了。
“以那家伙……苏牧的推论,三个起爆点来自于三方不同的势力,女儿认为,娄敏中那帮文官和厉天闰都脱不了干系,但剩下的一个,却有待追查……”
方七佛不置可否的呵呵一笑,反倒故意加重了语气问:“第三个为何不是那家伙?”
“要知道,他从来没有发自内心服从我,炸掉工坊,破坏我等的北伐大计,正是一个内应该做的最佳选择哦。”
雅绾儿听义父故意提起“那家伙”三个字,脸色顿时红润起来,不过那抹娇羞之色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严肃。
苏牧虽然让她感到万分厌恶,但这段时间她对苏牧也有了足够的了解,工坊是苏牧一手创办构建起来的,他也会拼死维护那些匠师,这些东西无异于苏牧的孩子。
以苏牧的个性,绝对不会亲手毁灭自己创造的东西,他或许真的会担心工坊会对朝廷的平叛带来致命性的打击,甚至能够帮助圣公军,一路往北杀上去。
但苏牧不会毁灭工坊,以他的性子,应该会成功研制出威力强大的火药火器,再用这些火器,掉转炮口来对付圣公军,这才符合苏牧的为人与行事风格。
她有很多理由,足够说明苏牧并未参与到这起爆炸案之中,可当方七佛问起,她却一个理由都没有说出口,只是稍稍低着头,轻声道。
“他不是,他也不会。”
方七佛听着女儿的回答,只是看着她微微笑,沉默了许久,他才呵呵笑道。
“女儿长大了呢……”
雅绾儿不知道义父这句长大了,是说她足以为自己提供参考策略了,还是长大到足够看清一个男人,特别是苏牧这样的男人了。
于是她没有回答,只是头却更低,脸又红了起来。
方七佛相信女儿的推断,事实上,娄敏中和厉天闰对工坊下手,根本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再明显不过。
“既然不是那家伙,你觉得会是谁?”
听得义父没有在苏牧的话题上停留,雅绾儿竟然大松了一口气,沉思了片刻之后,她却得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推论,只是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开口。
“此间便只有你我父女,但说无妨的。”
“是。”
听得义父勉励,雅绾儿这才鼓起了勇气,将自己内心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女儿认为……女儿认为,第三者极有可能是……是圣公……”
方七佛双眸顿时一亮,人都说虎父无犬子,他也终于切身体会到了这种感觉了。
“不是女儿胆大包天,自从父亲留下苏牧,开办工坊之后,我朝文武之间便龌蹉不断,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早已危及国本,偏偏大家伙儿都是元老功臣,眼下永乐朝刚刚建立,无论站在哪一边,都会被看成有失偏颇,圣公想来应该很头疼的……”
“火器虽然威力巨大,能够起到威慑的作用,但对咱们圣公军的作用,却并不如想象之中那般巨大……”
她知道火器一向是父亲力推的重头戏,眼下将火器的作用说得如此不济,她心里也是惴惴不安,但既然已经开了口,她也不再顾忌这些。
“圣公军从南方崛起,一路打到杭州,建立了偌大的国朝基业,咱们凭借的可不是火器,而是人心!”
听到“人心”二字,方七佛终于露出了后继有人那般的欣慰表情来。
是的,雅绾儿终于说到了重点,说到了关键。
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火药火器,对于圣公军而言,其实都是外物,圣公军一路走来,靠的从来不是秣马厉兵,靠的正是人心所向!
他们以摩尼教的教义为精神指引,一呼百应,将穷苦大众都聚拢团结起来,起事之初他们缺兵刃少马匹,连粮草都无法足够供应,但他们还是将整个大南方给打了下来。
以圣公方腊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到火器的前景和未来,火器固然强大,却不是圣公军的核心,圣公军的核心和最犀利的武器,是人心!
方七佛重推火器,为此不惜与文武集团,甚至整个永乐朝作对,这是在破坏人心!
如果非要在火器与人心二者之间做个选择,圣公方腊会选哪一个,答案显而易见。
可大家都是从龙元老,国朝刚刚建立,他也不可能做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寒心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工坊意外爆炸,工坊没有了,争端自然也就没有了,虽然丧失了火器这样的大杀器,但圣公军的人心将会更加的凝聚!
当然了,工坊意外爆炸,也足以说明,这是天意,是天堂之上的明使,给了诸多教众一个启示,让他们摈弃外物,专注于精神信仰的力量!
从这一点上来推断,雅绾儿的结论确实能够站得住脚,若没有方七佛,或许这就是最接近真相的一种论调了。
但方七佛心里很清楚,圣公方腊,绝对不是引爆工坊的第三者,虽然他没办法跟雅绾儿明说,但他还是很欣慰。
“女儿果然长大了……”
这已经是雅绾儿今天第二次听到义父说这句话,她心底隐约涌出一股不安来,仿佛这是一个老父亲,对女儿最后的疼惜一般。
而听到父亲这般夸奖,她也意识到一个问题,或许父亲的心里,也是支持她这种推论的!
如果第三者真的是圣公的人手,那么父亲断然不可能再深究下去,只能将矛头转向娄敏中和厉天闰!
果不其然,方七佛轻轻拿起那颗白子,啪嗒一声压在棋盘之上,而后朝雅绾儿下令道。
“召集我们的人手,即刻封锁赤眉营,扣押当夜执勤的士卒,我要把爆炸案的幕后之人,挖出来!”
方七佛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凶厉的杀气,雅绾儿仿佛感受到了头顶那快速积压过来的腥风血雨,看到了圣公军中血流成河的噩梦般的画面!
“是!”当女儿走出书房之后,方七佛才像耗尽了力气一般,颓然坐回椅子上。
雅绾儿说得不错,圣公军最重要的便是人心,这是圣公方腊一直深信不疑的道,也是他方七佛的道。
作为圣公军的精神领袖,在大方向上,方七佛从来没有偏离过大哥方腊的决策。
他很向往属于火器的那个战争时代,但他更相信人心与信仰的力量!
雅绾儿的推论无限接近真相,却永远也得不到真相,因为她根本就不会怀疑那个人,哪怕她怀疑到圣公的头上,也不会怀疑那个人。
因为那个人,是将她视如己出的义父,方七佛!
他将苏牧留了下来,他创建了工坊,却又狠下心,将工坊炸掉,看似白忙活了一场。
但只有将苏牧留下,只有将工坊炸掉,他才能够将永乐朝和圣公军的人心矛盾全部暴露出来!
也只有将这些隐患和水面下的矛盾都暴露出来,他才能够正大光明的进行清洗,将那些危害到大业的刺头都斩断,真真正正让圣公军的人心,重新凝聚起来!
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若不进行清洗,永乐朝的人心必将涣散,人人处于安乐之中,再无斗志,哪怕研制出火器,也没有任何的用处!
无论是苏牧,还是工坊,亦或是火器,只不过是他钓鱼的饵料罢了!
圣公军之中,真正看重人心与信仰的力量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圣公,而是顶着非议追求火器这样外物的大军师方七佛!
只是他的这份苦心,又有几人能读懂?
大战之前的清洗,会极大削弱圣公军的军事力量,甚至将圣公军推到一个岌岌可危的地步。
但人心却会更加的凝聚,战意和斗志会从所未有的聚集起来,这才是他们面对朝廷平叛之时,真正的胜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