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被困在原地,雅绾儿应该是掌控主动的一方,可她却显得那么的无助。
涌金门城头的杀伐之声逐渐消失,草桥门方向的动静却越来越大,她知道,或许义父不会再来了。
她曾经独立完成过数不清的任务,刺杀过很多死有余辜或无辜的人,她的天赋让人惊叹,她的武艺让人忌惮,她的心性让人敬畏,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漠仙子。
然而到了此时,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种左右为难的抉择,那种徘徊与孤独。
雅绾儿在等待,苏牧却不能等待,因为越是拖得久,他的体能会消耗越多,他脱生的机会就越是渺茫。
决断永远比谋略更重要,方七佛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苏牧自然也不会优柔寡断。
说起来或许有些冷漠无情,但事实确实如此,正因为雅绾儿的困惑和迟疑,才给了他苏牧逃生的机会,他又怎能等待下去,等着方七佛来收拾残局。
苏牧修炼的是阴阳经内功心法,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多,但已经小有所成,这门功法能够让他短时间内爆发出强大的力量,苏牧的长处在于速度和爆发力,柔韧性却不是他的优势。
他不是《偷天陷阱》里的女主角,无法利用柔软的身段和各种香艳的姿势来穿过重重激光束。
他细细观察这些银线,虽然银线相互交织,但还是有着很多空隙,只是这些空隙,都不足以让他穿行。
这是一个死局,无法越过去的死局,哪怕他壮士断臂,甚至将一只腿砍断,也无法穿行。
他不是小白文里的主角,没有强大的金手指,没有主角光环,无法虎躯一震,大杀四方,刀枪都要躲着他走,他从来都不是。
能够活到今时今日,他经历了太多,睦州分舵的死亡训练营,石宝等人追剿圣物对他展开的无数次刺杀,乔道清等人的暗算,杭州城的数度大战。
他身上的伤疤比心理的阴影面积还要大,连接起来能够绕地球三四圈,比香飘飘奶茶还要长。
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努力活着的证明,他享受自己的生活,享受这份小心翼翼活着的刺激,这是前世从所未有的感受和体悟。
而现在,又一个死局摆在他的面前,他的思绪飞速运转,榨干了智慧,却仍旧无计可施。
于是他将左脚放了下来,因为他始终相信,路,是人走出来的。
至于走出这条路,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那支离破碎的身躯还能否让他残留一丝呼吸,也只有走过了才知道。
他可以等待,等着撒白魔等人来救自己,但他们已经为自己付出太多,如今大家都处于逃亡之中,他自己连这一步都不敢迈出去,又有何脸面等着别人来救自己。
“嗤!”
虽然已经用长刀拨开了银线,但整个蛛网却牵一发动全身,其他地方的银线又纠缠过来,相互交织的银线割破他的裤子,将他左小腿的一大块肉给剐了下来。
泛白的肌肉冒出一粒粒乳白的脂肪,而后鲜血喷涌而出。
“咯。”
苏牧的口中发出让人发酸的咯咯声,也不知是否因为强忍剧痛,而将牙齿给咬碎了。
鲜血喷涌的声音,咬碎牙根的声音,因为剧痛而自主发抖,导致骨骼咯吱作响的声音。
雅绾儿的耳中只有这些声音,这些来自于苏牧的声音。
她本想将苏牧留给义父来措置,可义父应该是不会来了,她需要自己面对和解决这个问题。
她想狠心离开,但脚步却迈不开,她想给苏牧一个痛快,却又下不了手。
苏牧迈出第一步之后,她比苏牧颤抖得还要厉害,她从来没有想过,内心的挣扎纠结,竟然拥有让人发疯的痛楚。
苏牧不想等痛楚冷下来,他要趁着这股气,走出这个死局。
他用长刀拨开一根银线,再次迈出了右脚。
这一次,他看准了一个空隙,身子尽量后仰,避过了一道足以让他拦腰割断的银线,却因为把握不好距离,割破了后背肩胛骨凸出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一道银线,终于将头伸出空隙,肩头却又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鲜血顺着他的身体汩汩流下,混着雨水,血腥的气息很快就弥散开来。
他也曾经想过,利用长刀将银线绞住,而后用力拔出银钉,可这些银线相互交织,一旦绞起来,银钉还未拔出,他的身躯就已经被交缠的银线割碎了。
鲜血还在流淌,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几步,只有身上的伤痛,让他保持着清醒,让他知道自己的手脚还在,自己还活着。
他觉得哪吒割肉削骨以谢父母根本就是瞎扯淡,因为这种痛苦连神仙都受不了。
痛楚如粘稠的牛奶,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置身于无法挣脱的泥沼之中,痛得已经无法呼吸,哪怕拼尽全力,也无法再保持清醒。
他的脑海之中闪过许许多多画面,他甚至有些松懈下来,觉得自己不该迈出第一步,不等到最后,你永远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惊喜,他觉得自己还是太过逞强和死要面子。
撒白魔他们本就是过来救自己的,或许他们会找到这里来,自己傻乎乎要走出去,看似英雄霸气,实则愚蠢之极,如果他们赶来了,自己却死了,今夜所有的付出,撒白魔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岂非全部都白费了。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他迈出第一步,不是为了冲破织雾的银线牢笼,而是为了打破另一个人的牢笼。
他下意识抬起头来,看着两三步开外的雅绾儿,露出了苍白的笑容。
虽然只有两三步,但前面的路已经被封死,只要他再迈出一步,不是人头落地,就是断手断脚。
但他还是找到了一个空隙,将自己血迹斑斑的手,伸了出去,慢慢地,覆在了雅绾儿的脸上。
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雅绾儿陡然一僵,下意识要反抗,可脑海之中不断闪现的画面,让她始终没有抬起手来。
“你……该长大的……”苏牧终于说出了最开始想说的这句话。
雅绾儿虽然是个盲女,却比世间很多人都“看”得更清楚,因为她可以不受世间灯红酒绿繁华花月的干扰。“看”到的是直指人心的东西。
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看”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看着她,苏牧一直在看着她。
像她这样的女子,总会让人心生怜悯,可她太强大了,根本就不需要怜悯,于是这些人又对她敬而远之,甚至将她当成了怪物一般。
也有人将她当成了高高在上的神女,只有在方七佛的眼里,她才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是别人的女儿,不再孤独。
但方七佛是父亲,父亲不能永远陪伴你,有时候哪怕父亲在身边,也总会感到孤独,因为你的生命之中,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有父亲。
苏牧看到了她的孤独,就如同看到了安茹亲王身上的孤独一般。
他们都是孤独的人,只是被困在不同的岛。
这种感同身受的东西,无法用言语去表达,有时候能够透过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
可惜雅绾儿看不到苏牧的眼神,所以苏牧抚摸了她的脸。
苏牧的手已经很冰凉,从护城河里爬出来还是温暖的,此刻失血过多,已经开始泛白冰凉起来。
雅绾儿听到苏牧的这句话,回想这些年所有的经历,想起自己内心的纠结和挣扎,她歪着头,脸颊主动贴到苏牧的手掌里,泣不成声。
原来他不是想逃走,也不是想寻死,他只是想过来,释放她心里的那头魔。
从与他在冰窖亲密接触之后,她的心里就生出一头强大的魔,这头粉红色的魔,足以让她忽视方七佛的亲情,将苏牧从厉天闰和方杰的手里救下来。
这头魔可以让她无视方七佛的命令,偷偷跟了过来,也可以让她无视方七佛的木牌密令,只困住苏牧,而下不了杀手。
这头魔强大而充满了诱惑,不是从外面侵入进来的,而是潜伏在她内心深处的。
苏牧的一举一动,二人在冰窖之中的互动,都像营养丰富的粮食,将这头魔迅速喂养长大,大到雅绾儿都无法抵御。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冰窖之时,迷迷糊糊听到苏牧在她耳边唱的一首歌。
“谁在悬崖沏一壶茶,温热前世的牵挂,而我在调整千年的时差,爱恨全喝下……”
“岁月在岩石上敲打,我又留长了头发,耐心等待海岸线的变化,大雨就要下……”
“海风一直眷恋着沙,你却错过我的年华,错过我新长的枝丫,和我的白发,是谁在害怕……”
“一生行走望断天崖,最远不过是晚霞,而你今生又在哪户人家,欲语泪先下……”
“沙滩上消失的浪花,让我慢慢想起家,不要错过我转世的脸颊,我在等你一句话……”
她记得不是很完整,也很刻意要去忘记,可当苏牧的手,抚上她的脸,当她的泪水滑落下来,她终于将冰窖之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想了起来。
她的热泪滚落到苏牧的手背上,苏牧感受到了这滴眼泪之中的温暖,于是他笑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