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一听便知道老者口中所言是苏牧,又是一番告罪,连忙要去把苏牧给揪出来,雅绾儿却踟蹰着让陈氏和小丫头先走。
陈氏见得这老者睿智深邃,洞察世事,说不得能够帮助雅绾儿打开心结,便带着小丫头寻苏牧去了。
雅绾儿看不见,但却总感觉这老者的目光能够看穿自己的内心一般,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直觉,说不清也道不明。
她不懂扭捏,因为她急需答案,于是她开门见山地问道:“道长,小女子不知是走是留……还望道长指点迷津……”
她也生怕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万一这老者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老道,自己岂非凭空失望一场。
老者看着雅绾儿,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才开口道。
“心若被囚,何处是天涯,心若放开,处处是天涯。”
雅绾儿恍然,是啊,心若被困,走到哪里都是囚牢,心若放开,留在哪里又有何区别。
“敢问道长,如何才能打开心里的囚笼。”
不管这老道的回答是信口胡诌还是真的有料,雅绾儿得了启示,心里自然是信服的了。
过得片刻,老道那深沉又温和的嗓音终于再次传来,也不知为何,雅绾儿总觉着这老道的声音让人感觉到莫名的舒适。
“你扪心自问,那真的是囚笼吗。”
雅绾儿沉默了许久,而后轻声答道:“是囚笼……”
老者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不过他很快就呵呵一笑,继而安慰道。
“这人生,无非是从一个囚笼,跳入另一个囚笼,哪个住得舒服一些,开心一些,哪个也就不再是囚笼了。”
“开心吗……”雅绾儿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的眉头紧皱着,过得许久才慢慢舒展开来。
这眉头一舒展,仿佛天色更青了,花树更艳了,空气也变得芬芳起来,虽然她看不见,却真真切切再一次感受到了人世间的美好。
“呵呵,恭喜姑娘,这签,算解了。”那老者轻轻将雅绾儿手里的签取走,又将一枚铜钱塞进了雅绾儿的手中。
雅绾儿下意识一抹,那铜钱上不是通宝的字样,而是一个邵字。
“权当见面礼吧。”老者呵呵一笑。
“谢谢道长。”雅绾儿惊喜地道谢,然而侧耳聆听,却没有一丝声音,空气之中也没留下那老者身上特异的丹青之香气,仿佛那老者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抚摸着掌中的铜钱,心头终于涌起了面对一切的自信。
收好铜钱之后,她便循着陈氏的气味,打算去与她们汇合,可才刚走出两步,她便停了下来,因为她嗅闻到了最熟悉不过的气息。
苏牧走到她的面前,看着这个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女子,而后轻声道:“你应该已经察觉了,这里再没别人,如果你想走,我不会留你。”
雅绾儿闻言,心头不由一颤,原来他带自己上香只不过是借口,他的本意竟然是放自己走。
她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若苏牧将自己放走,会承受怎样的后果,事实上,她也正是顾虑到这一点,不想让苏牧和陈氏背负放走自己的后果和责任,才不忍离去的。
可她听到苏牧最后那一句“我不会留你”,心里却又有些气恼,难道不能说“我不会阻拦”。“我不会出手”么,为何一定要用不会留你。
苏牧当然不知道雅绾儿的心思,也并不知道雅绾儿在听了老者的话之后,其实已经决心要留下来了。
他只以为雅绾儿信不过自己,便继续开口道。
“绾儿,实不相瞒,大光明教那边已经传来消息,听说方腊准备反扑杭州了……”
“杭州已经饱受战乱之苦,百姓再难承受涂炭,无论于公于私,我都会将情报递交上去,在半路截杀圣公军,绝不会放他们进来为祸杭州。”
“无论他的目的何在,我都欠你义父一条命,更亏欠你一条命,所以你尽管回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打消了反扑杭州的心思,遣散那些苦命的军士,或者逃亡外海,才是明智之举。”
听到逃亡海外,雅绾儿心里也不由叹息,事实上义父方七佛早早就在准备后路,最后的方案便是逃到海上去,甚至还选好了一个适合的大岛,早早让人降服了上面的蛮族土著。
从这一点上再次看出,苏牧跟他的义父,是多么相肖的一类人啊,若苏牧不是朝廷的人,或许他能够成为义父的忘年至交吧。
义父虽然表面不说,但内心实则清高得很,常有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的孤寂,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留着苏牧,最后发现苏牧竟然比自己还要高深,这才决意杀死苏牧。
苏牧能够想到的,或许义父也能够想得到,可如果自己离开了苏牧和陈氏将承受怎样的责罚,她是不敢去想象的。
想起陈氏对自己的关怀,想起自己与苏牧所经历的一切,想起苏牧不惜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将自己放走,她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我不走……也一样可以把情报送出去的……”
“你不走……”苏牧就像听错了一般,不过惊喜很快就被打消了。
“你不走,他们迟早会杀了你的……”
雅绾儿冷笑一声,微微歪着头,朝苏牧问道:“你会让他们杀我吗。”
“会……”
雅绾儿面色一凝,柳眉倒竖,撸了撸袖子。
“好吧,不会……”
雅绾儿面色稍霁,竟然少有地朝苏牧笑了笑:“你个狡诈的狗贼在我圣公军当细作,让我们吃了好大的苦头,如今也轮到我当一回细作了。”
苏牧彻底无语,差点一头摔地上:“这天底下哪有这般正大光明的细作……就你这样的细作,能骗得过谁。”
雅绾儿收敛了笑容,竟然羞涩地低下头来:“骗得过你这狗贼就成。”
“为何。”苏牧不解道。
“因为你骗得过整个天下的人,只要骗得过你,不就等于骗过了天下人吗。”
苏牧闻言,彻底哭笑不得了:“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你要帮我把密信递出去……”
“我是大焱的人啊,为什么要帮你送信,嫌我被骂叛徒还不够吗。”
“你不帮我送信,圣公和义父就会挥师攻打杭州,无论是输是赢,都会死很多人的……你也不想看到再有人死吧。”
“确实不想……”
“那你是要帮我送信咯。”
苏牧:“……”
听得苏牧久久不说话,雅绾儿也严肃起来:“狗贼,你干嘛不说话,你不送我自己送就好了,不过你要给我打掩护,起码像今天这样,没人在旁边看着才行……”
她还以为苏牧在为送信这件事纠结呢……
“绾儿……大光明教……迟早会杀方腊的……”
雅绾儿的心情顿时晦暗了下来,是啊,说到底,她和苏牧都是敌人,想想自己刚才的言行举止,雅绾儿突然觉着,自己怎么就这么贱。
这个男人是支持大光明教的,他是朝廷的狗贼,且不论方腊篡教有错在先,大光明教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杀死圣公方腊,甚至连她义父都不会放过的。
如果圣公不听义父的计划,不会逃亡海外,而是决意反扑杭州,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苏牧难得与雅绾儿改善了关系,难得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少女的温情,自己却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想赏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可这事迟早要面对,长痛不如短痛,现在不说,以后就更加纠结了。
雅绾儿深埋着头,似乎在进行着剧烈的内心斗争,苏牧真心感到懊悔,这种难题,又怎能抛给一个女孩子,何况还是一个饱受孤苦的女孩子。
或许是感受到了苏牧的情绪变化,雅绾儿微微抬起头来,取出那枚铜钱来,朝苏牧说道。
“我去问问他,一定会有答案的。”
她也没想到,这枚铜钱还没捂热,就要用掉了。
苏牧扫了一眼,目光定在了那枚铜钱之上,他已经将整座道观都找遍了,竟然还是一无所获,雅绾儿这么就有了铜钱……
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人躲着自己,可如果是这样,为何又要让雅绾儿遇着。
雅绾儿都遇到着了,那么陈氏他们自然也就见着了,他对这些人没有回避,又岂会躲着自己。
想到这里,苏牧便从雅绾儿的手中取过那枚铜钱,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道:“还是我去问吧,你太笨,怕你被骗,这种事,还是男人出马比较好。”
这是雅绾儿第一次没有拒绝苏牧,没有拍开他的手,而是任由他抚摸自己的头,羞红了脸,有些恼怒又有些不舍地扭头就走:“我……我去找大娘。”
她或许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些同手同脚,平日里惊世骇俗的听觉嗅觉也会失灵,差点撞到了焚香的大鼎之上,下台阶的时候也差点摔了个狗啃泥,简直狼狈到了极点。
苏牧看着这个有些笨拙的美人儿,心里满是甜蜜,能让聪明冷漠的女人变成脑残的,世间也就只有这一样东西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铜钱,慢慢在原地盘膝坐下。
那人既然不让自己找到,那么便只能等他来找自己了,希望这枚铜钱还算有效吧。
陈氏与小丫头绕了一圈,没找着苏牧,正疑惑着呢,回来的路上却遇到了雅绾儿。
但见雅绾儿抱着膝盖,坐在一处台阶上,深埋着头,背部起伏不定,竟在黯然落泪。
陈氏连忙走过去,抱着雅绾儿,愤愤地骂道:“是不是那该死的小子对你做浑事了。”
雅绾儿抬起头来,笑着对陈氏说:“没呢大娘,我高兴的……”
是啊,她确实是高兴,因为她终于走出了自己心里的牢笼,直面苏牧这只粉色的魔,并品尝到了甘美的滋味。
但这种滋味,并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她还是要离开的。
她从来都不是笨蛋,在苏牧和陈氏在场的情况下,她自然不会离开,可回去之后呢。
只要她找到机会离开,罪责自然就不会落在苏牧和陈氏的头上。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生无数,真的是这样吗。
显然不是。
她跳出了苏牧这个牢笼,便要跳进方七佛和方腊这个牢笼。
只有彻底解决了这件事情,她和苏牧才有可能像刚才那般,无拘无束的相处。